〈五〉岭云无迹
当夜。
“下次来找我的时候,麻烦你敲门。”肖剑鸿无奈的打开窗户,任窗外的人轻快的翻进来——衣袂飘飞,苍蓝色的双眸中映着适意的洒脱,无可比拟的风采。
“有什么关系。”带着轻松的笑意。
肖剑鸿关上窗户,坐下来。许临宵要来便来了,但若想找他那可是难比登天——不过他也没起意要找就是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来往往没好事。
“老朋友见面,不要这么无奈的样子嘛。”不过他下面的话让肖剑鸿更无奈,“金陵那件案子,石家怕是已经怀疑到你头上了。”
肖剑鸿点头:“那件事我知道。”
“你的‘血印’没人学得来,石家不仅占据金陵一隅,也属于七世家,若是认定了是你,局面恐怕会难以收拾。”许临宵的口吻仍是轻松的,大概就算说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丝毫的异样,然而其中流露出的担忧很容易就被肖剑鸿把握住了——毕竟许临宵不是闲人,惊动了他的事都不会小。
“半个月前,我与试图闯热血堂的人交了手,但不知道他是谁。”肖剑鸿如此说道。
“而石济成死在金陵,也没听说血印会潜伏多久再致命——你直接说不是你杀的不就得了。”许临宵调侃道,停了停,苍蓝的眼眸忽然深邃,“你是说,他去闯热血堂?”
热血堂是血盟的禁地,有人要闯并不奇怪,问题是石济成是金陵世家的家主,而且早已封剑隐退,竟然会暗地来闯一向不参与江湖事的血盟,此事怎么也不合情理。何况热血堂位列江湖四大禁地只是缘于江湖中人对血盟的敬重,并非有什么特殊的隐秘……至少没有公开的隐秘。
论权势,血盟实在太过弱小,若是热血堂的秘密当真已被觊觎,恐怕很快便会沦为几大势力角逐下的牺牲品。而肖剑鸿,唉,这家伙实在是太懒了——哪天一觉醒来被人抓了他都只会说:“哦,刚好我继续睡。”……
这种懒散最让人担心,还有那诸事都分不清轻重,或者说是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分不分得清轻重的样子……他们结识也有几个年头了,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肖剑鸿这个人不简单,但说他简单又有什么地方令人捉摸不透:好相与并不是装的,心有城府又不像,但那双温和的眼睛可以在一瞥之下就掌握住关键;血盟不会承认一个无能的盟主。
许临宵靠在墙边,不经意的说:“如果热血堂藏有青铜尊者留下的藏宝图这个传言引起了别人的兴趣,你当如何?”
看来那个宝藏真是害人的东西,肖剑鸿不禁想。“究竟有多少人,相信那个关于宝藏的说法啊?”为什么非要说热血堂有宝藏,说哪里有都会有人信的啊。
“不确实,但是江湖传闻中的‘主上’似乎早就知晓,只是没找到机会下手。”这才是许临宵所担心的。他和新月可以对付任何对血盟不轨的敌人,只除了主上。
一宫,双府,三公子,四大禁地,五朵花,六个传闻,七世家。其中最玄秘的就是那六个不知是实是讹的传闻了,为首的三个:江湖风云的幕后黑手主上;韩苑梅舍的传承枫华山庄;佛面鬼心的继承人、红尘少主。只有身在江湖漩涡中心的人才不会把主上只当作传闻来看待,主上想要的东西,往往势在必得。
“传闻中的主上吗?”肖剑鸿失笑,“就算当真有主上这个人,他会苦心布局来对付小小的血盟,可就是小题大做了。……对了,‘主上’这个传闻,你怎么看?”。
许临宵心下一动,肖剑鸿本不像是对传闻有兴趣追根究底的人啊……他笑道:“你这么问,就是不把传闻当传闻看了?我说有主上这个人,你这就信了?”
“……怀疑别人会很辛苦,而且麻烦。”肖剑鸿耸耸肩。
许临宵翻眼向天,只得说道:“如果说曜明宫是众所周知的中原武林之首,那么相对的不为人知却左右着局势的那方势力就是‘主上’。既然不为人知,自然无从揣度了。”
“……要是那宝藏是自己的东西就好了,直接丢出去让大家去抢就结了。”肖剑鸿认真思索一番,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番让许临宵哭笑不得的话,“我可没有对抗那个主上的胜算。”
是,你没有,血盟也没有,连我们都没有啊……许临宵吁了口气,“你决定怎么办?”
“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先把金陵这件事解决。”不过那宝藏——就算主上不在意,这么招摇的东西总免不了引人注目。唉,希望那宝藏的真正主人良心发现,赶紧把这惹祸的藏宝图带走。
许临宵注视着若有所思的肖剑鸿,敲了他一记:“算了,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就提出来。”
肖剑鸿愣了一下,“哎呀,这个,我想你最近不会闲的。”这么说完连自己都发觉实在不够礼貌,但是话已经出了口,怎么懊恼也收不回了。
许临宵并没在意,他了解肖剑鸿这么说除了担心他耽误了自己的事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一方面好笑于他的表达方式——肖剑鸿并不习惯于别人的好意,也拙于表达感谢;一方面却也惊异于他敏锐的眼光——不错,现在正是为与主上的抗衡而布局的关键时刻,若不是事情关系到剑鸿,他绝对不会分心,更别说亲自到金陵来了。
“没关系。”摆摆手。并不是第一次,他怀疑肖剑鸿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他这个闲得没事干的许公子就是曜明宫的南宫临宵了。可是既然剑鸿从来不问,他也乐得不理会。
“既然这样,”肖剑鸿似乎松了口气:“麻烦你查一下石冯两家最近一阵子的往来。还有石家的人最近都在做什么——如果能知道冯家那些人真正的死因就更好了。”
“哎,你这是石济成被杀的线索么?”要说调查案子,这不过是其中的几条,而且实在不是很特别的几条。
肖剑鸿讶异道:“我要查的本来也不是石家那案子,我关心的是冯家那件血案啊。”
……真是败给他了,别人正怀疑他杀了石济成,他却关心冯家……好吧,许临宵微微一笑,看来肖剑鸿想解开的不止石济成的死而已,这家伙不躲懒了么?
只要肖剑鸿上了心,他许临宵就可以把金陵的事儿扔到一边了——“对了,还有事情需要我查吧。”
严肃的口吻让肖剑鸿对以询问的神情。
“我还不知道剑鸿你何时开了窍,开始带上女孩子了。”天空蓝色的眼里尽是揶揄。
“……”早知道许临宵不会放过他了。
偏偏那张嘴还不肯停:“眼光还不错嘛,而且终于有一点盟主风范了——跟踪还要带个温柔体贴的丫头伺候着。”
交友不慎的报应哪,肖剑鸿认命的翻眼看天,再不妥协会越来越不象话的:“我投降。”
难得,这么容易就让肖剑鸿认输了——许临宵笑得很没风度。笑得过瘾之后。出口的便不再是打趣:“那个小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她一身贵气,而且那双眼睛好亮,你不会看不出来。”这是提醒了,可惜了凌含冰努力扮演的温顺跟班形象,一眼就被看穿。“不过难得竟然有人制得了你,让你带着上路。啧啧,看来那姑娘本事真的不小。”哎,多好的机会呀,真舍不得放过——几曾见肖剑鸿有这么乖乖的听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
“好啦好啦。”肖剑鸿这回举了双手。真是的,就没有正经事说了吗?
可惜许临宵对正经事的想法显然和他相悖:“不过,我很好奇她是什么人,可以让我们肖大盟主如此另眼相待?”
“除了她自称叫凌含冰,刚来中原之外,我知道的和你几乎一样多。”几乎的意思,就是已经把能说得都说了,再问也不会有了。
许临宵也没有多问,只是喃喃念了一遍:“凌……含冰吗。”深蓝的眸子似乎是在探寻,随即放弃了。他并不想与翠竹楼成千上万卷的卷宗比试记忆力,筱蝶会生气的。
一骑骏马,疾驰而过。
离开金陵,许临宵松开缰绳让爱马一路奔往翠竹楼——新月,该等急了吧,她永远是担心着她的剑鸿哥哥……
青绿的小楼不为人察觉的侧门旁,他翻身下马,早有翠衣的侍女开了角门,牵过他的坐骑。许临宵随手抖开衣摆,径直迈了进去。
次日。
许临宵翻着几案上的卷轴,霍筱蝶马上觉悟到给他码放得整齐完全是白做。她敲敲一旁的竹帘,希望这人多少给她一点面子,稍微自觉收敛一下——好歹她也是翠竹楼名正言顺的当家,不希望每次他来过之后都得良心不安的给负责清扫整理的姐妹们加工作。
许临宵马上反省,可惜会错了意:“三小姐果然厉害,一夜之间就能找得这般齐全。”位列江湖四大禁地之首的翠竹楼本是天下消息汇集之所,江湖人一掷千金才能求到的东西可以看得这般痛快,可不能忘了向三小姐赞上这么一两句。
“留着去向四妹妹说吧,我可是一直有轰你的心。”真是的,这家伙昨夜又肆无忌惮的把大脚印留在水阁光洁的玉砖上,说了多少次了还当耳旁风,她的翠竹楼向来只把他当煞星,来上一次后患无穷。
“别这么绝情嘛。”临宵笑道。霍筱蝶撇撇嘴,终究心疼动手去收拾他□□过后的残局。湖水绿色纺纱的窄袖在紫竹的几案上滑过,隐隐透着清淡天然的微香,轻得像一阵风。
临宵忍住笑:“几天不见,三小姐出落得更加水灵了,比剑鸿身边的那个何止千倍。”霍筱蝶马上警惕起来,鬼才相信临宵是真心赞人呢——果然,“就是眼睛不够漂亮。”
说霍筱蝶很美,很少人会反对。轻盈娇小的身子,总喜欢束紧翠绿色的短衫,无异一只流连在竹梢间翩然起舞的玉色蝴蝶。霍筱蝶的美丽不是魅惑,而是从永远带着甜笑的容颜中泻漏的一缕璨然。亲切的,暖洋洋的,如夏日竹叶中流露的阳光。临宵单单说眼睛,实在是故意在挑剔。
“那是,传言闪星公主的美貌冠绝北海啊……”霍筱蝶悠闲的把话顶回去,顺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啧,难道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许二公子,也会有被美女俘虏的一天吗,连夺朋友所爱都在所不惜了?——哈,你这家伙惹了我多少姐妹伤心流泪,再不遭点报应,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我哪有……这丫头随口给人安的罪名,老天都懒得用六月飞雪来澄清了。许临宵认命,只抓住了那番话最初的疑惑,“闪星公主?”
“啊?什么闪星公主?”霍筱蝶故意一番沉思,“我说过吗?还是你耳朵出了问题——那,有病不治可不好,反正四妹妹就在这儿,叫她给你看看?”
许临宵知道在这种时候还是干脆闭口的好,只要他不说话,筱蝶很快就会忍不住自己说的。
果然,“喂,你这家伙怎么左一本右一本的乱翻!我说二公子,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把卷轴一撂,临宵确定自己绝对没有从沙里淘金的资质:“能搜集到这么多的消息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在下资质驽钝,烦请三小姐不吝指点一二。”
不会看还乱翻?霍筱蝶才懒得跟他生气,反正习惯了,“这一些是金陵三世家的,这些是无境庄的,还有这些血盟的,”她细致的手指划过卷轴,停在其中一卷上——“这是最近十天的消息整理。”
“那么那个叫凌含冰的在哪一部分里?”临宵马上问道。
“哪个部分都不在。”霍筱蝶硬邦邦的甩下一句,“你关心的不是地儿。”
“才怪,你一定也有兴趣的——把闪星宫的卷轴调来。”认识筱蝶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个从小丫头片子时就吵着要接掌翠竹楼的枫华三小姐,论好奇还真数不出胜过她的人。
霍筱蝶白他:“你居心不良,我只告诉四妹妹。”真是的,一时失言,他记性倒好。
“新月她人呢?”
再白他一眼解恨,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问:“不知是谁昨个半夜还闯到水阁聒噪,害得四妹妹操了一夜的心。你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舍得这么早把小妹妹吵起来?”
“冤枉啊,我若是没去,新月便会是悬了一夜的心。”说起来不那么轻松了,他们的这个小妹呵,比谁都荏弱,却又坚韧的让人心疼。那颗明晰不染纤尘的心总是萦系着太多沉重的牵绊,仍执意跌跌撞撞的行进着。
“你和四妹妹,倒是出奇的相似。”筱蝶靠在藤香的书阁边,轻轻打了一个哈欠。真是的,这些卷轴是自己跑出来的吗?临宵居然大半夜把她吵起来,扔下一句话就舒舒服服的去会周公,留下她带着姐妹们熬灯油。
“我比新月冷漠多了,所关心的也少的多了。”微微的苍凉掩饰不住。他若如新月一般,恐怕早就连怎样笑都忘记了。
筱蝶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半卷:“哪有这回事,我看你才是无事忙……对了,你要问的是金陵血案吧。主上自己恐怕都没太弄明白,他收金陵世家收的乱七八糟。”
“连主上也没控制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许临宵好笑,“看来冯家的事情是个引子,凶手是谁?——可别跟我说,我们三小姐看完了所有消息,就和主上不约而同做出了凶手是何郁的结论。”
“这个嘛……”筱蝶笑的娇憨可掬,临宵却知道不止一次被这种笑容给骗了,“我的南宫二公子,白食不是随便吃的,偶尔也要自己动动脑子和手。免得日后脑满肠肥,没人肯嫁给你。”
“三小姐真是体贴许某。”临宵略略提高了自己姓氏的那个字,并非恼怒,只是下意识的澄清。
许临宵、南宫临宵,到底那一个才是属于他的名字——前者已跌落在久远的风中;而后者,不为任何人甚至也不为自己所接受。那个成为了他继父的男人,那个入主曜明宫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凛然高呼的男人,不会认一个拥有异族标志的继子。
南宫临宵不属于曜明宫,那么许临宵呢,会不会属于这翠竹楼?会不会属于枫华山庄?还是……注定了他不会属于任何一处,如同那漂泊惯了的风……
“不客气,应当的。”小蝶拱拱手。翠竹楼不是神通广大,哪里可能这么快就把五天前才发生的连环血案查个一清二楚。当然让霍三小姐承认她的翠竹楼还有查不到的消息恐怕要等冬天打雷夏日飞雪。
“不过你最好快一点,就算主上被绊住了,也不无可能有几个没事干的手下去打血盟的主意。”筱蝶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悠闲俏皮的神情下是对未来局势的忧虑。“而且你家正乱七八糟,你不管跑了,四妹妹还要为她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分心,一个人怎么撑得住。”
“……”临宵还没回应,筱蝶竟然已经甩甩头抛到脑后了:“算了,反正是你和四妹妹自家的事。”她才懒得管。
扎卷轴的手忽然松开,疾转回身。临宵也住了口,目光移向软纱帘。
翠色纱帘上,投注了纯白的阴影。纱帘微晃,现出一只柔若无骨凝脂纤致的手,正轻轻的掀起帘子。
“四妹妹!”她怎么起来了。
“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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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难道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许二公子,也会有被美女俘虏的一天吗,连夺朋友所爱都在所不惜了?——哈,你这家伙惹了我多少姐妹伤心流泪,再不遭点报应,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戏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