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抽丝剥茧
“青铜尊者？”肖剑鸿意外地抬头，凌姑娘打听的是青铜尊者？
许临宵把酒杯在手中旋转，“对，我以为她的兴趣会是六大传闻，万万没想到她张口就问我青铜尊者是否还活着。”当时他何止是出乎意料，简直是震惊。
半开玩笑的说，没问题，我可是包打听，凌姑娘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那么谢过许公子了，她说，我只想知道青铜尊者……他是否还活着……他的下落……
五十年前，江湖上人人敬重的青铜尊者寄怀涯与试图称霸江湖的佛面鬼心定下决战，却没有人知道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是怎样的结果，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如今长长的五十年过去，光阴悄悄的掩盖了一切，青铜尊者已成了后人口中神秘而遥远的传奇，而这传奇也渐渐的退去了鲜亮的颜色。生平第一次来中原的小姑娘，知道青铜尊者的存在已是非常，这兴趣又从何而来？许临宵不解，可是关于闪星宫的消息这么少，完全不曾涉及中原武林，更不用说青铜尊者了。
说着“这么久远的事情，查起来需要时间”，许临宵的心里却转了千万个念头，迟疑着连曜明宫都不知道，他南宫临宵与青铜尊者这一脉传承的枫华山庄有交情啊。
肖剑鸿则默默地思索着。紫玉水晶的事情他并没有告诉许临宵。师父留下的两个嘱托，一个是青铜尊者留下的宝藏，一个是紫玉水晶——或许这两件事本就有所关联。
许临宵暂时放下这桩疑虑，“接下来你准备继续跟踪薛靖文么？或是说——与他同行。看来他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肖剑鸿搔搔头，朋友吗，总觉得有些别扭。薛靖文生来就是大少爷，怕是早就忘记了家中一个普通护院的儿子吧。……十七年前给薛少爷堆雪人的那个夜晚，韩苑梅舍绽放了血色的梅花，在白色的雪地里无声的流淌。
那些记忆，属于一个叫作陆剑鸿的孩子，陆水儿的哥哥……
“反正长江上所有船运都在血盟的掌握之中，如果你摇一下头，薛靖文只好一路游到血盟总堂去。”许临宵打趣他。
“他半路回头最好。如果一定要进血盟，还不是去找我？满足他的好奇心就是了。”
“怕是还有好胜心吧。”许临宵道，“你会和他动手吗？”
“我不是什么高手，也寂寂无名；相较之下去该找三公子才是。”
“三公子？”许临宵失笑，“南宫临风他找不到，吴隽又是江南首富吴家的少当家，至于华瀚亭可是他表兄，总不能和娘亲一脉的亲人决战吧，看来生在世家也未必事事如意。对了……”许临宵笑容一敛，切入正题：“关于你问的事，因为太多，我整理了一份消息。”他递给肖剑鸿一纸素笺，“只有冯家的死因没有查得十分明白，看来这是关键。”原本以为是中毒就完了，没想到一半是华瀚亭封了冯家阻碍了探查，一半是因为确实没找到一点线索，现在死因倒成了最大的疑点。
“……果然如此。”肖剑鸿喃喃道，随手把素笺揣到怀中。
“看完了记得烧了。”真是不放心肖剑鸿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唉，对了“怎么样，肖盟主，你真的想以血盟盟主的身份去会薛靖文，还是到了血盟再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是你？”
……啊？……说实话还没想好……
“我说，若是今儿你突然宣称自己就是血盟盟主，薛靖文也未必会相信——不是我说你，你哪一点像血盟的盟主、热血堂的主人嘛。”
……虽然是事实，但听起来还是不怎么舒服……
船行。
凌含冰坐在船尾，看用长绳系在尾杆上的葫芦在水中随着艄公的桨一上一下追着船行。前舱的声音隐隐传来，薛靖文和肖剑鸿正谈着什么，她反倒成了局外人了。
血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而她，能完成那个最后的心愿吗？
肖剑鸿呵……不禁在心中刻画出了那茫然发呆的形象——真是有意思的人呢。在认得他以前，并不曾想动用奶奶托付的紫玉水晶；不过她的直觉一向准，既然直觉说这个人一定会也能帮到她，那她就坚信不疑。
“啊，凌姑娘。”就这么打了个招呼，肖剑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扶着船舱，看来脸色并不太好。看到凌含冰询问的神情，他无奈地笑笑，“我晕船。”
停了一会儿。
“不会吧，你——晕船？”弄得她差点没从船上掉下去。总揽长江船运的血盟盟主……晕船？
早就预料到会得到这种反应。“我是三年前才被义父带进血盟的。”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兼义父就是血盟的盟主，也从来没有坐过船——接下血盟之后，又没有痛下决心把晕船的旧习根除，仅仅是尽量少坐船少受罪而已。
……忍住，忍住，多少要给人家留一点面子，不要笑得太张狂。凌含冰低下头深呼吸，顺手捞起水中的葫芦，递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打开来喝啊，不是拿来看的。”简直被他气疯。
肖剑鸿依言打开塞子，凑到嘴边……竟然是满满的酸梅汤，被江水湃得正好，通透着凉意驱散了全身的不适。
凌含冰横了他一眼——真是不客气啊……算了，看在他这么糗的分上，都给了他吧。
抹去了唇边的汤汁，肖剑鸿把葫芦还过去，不料她没有接。“你都喝了吧。不然留着一会儿再喝。”他喝过的葫芦，教她还怎么喝。
“很快就要到血盟了。”人家一直留着没动，他怎么好意思一饮而尽。
“那你给那位薛公子吧。我还有。”看他不信，她捞起另外一个葫芦劈开，葫芦里装着的是浸在水中的樱桃。本来是准备一边玩水一边吃的，现在酸梅汤没了，幸亏一时兴起买了樱桃。
酸与甜的调和，在唇齿中辗转。樱桃贵而不饱腹，并不曾是血盟堂上摆出的瓜果，肖剑鸿也从未留意过这小巧的滋味，意犹未尽，带来了由衷的畅快。“薛公子。”他高声唤着。
“二位好兴致。”薛靖文讶异于这小舟之上竟然有如此风雅的美食，这位姑娘显然是在上船之前就把樱桃一颗一颗塞进盛了水的葫芦里，预备下了用江水镇凉来解船上暑气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客气。
阳光正烈，而小舟上正撑出一片阴凉。
“金陵石家的血案……”薛靖文忽然不经意的说道。肖剑鸿含着一颗樱桃没动，等他继续说下去“……肖兄想必有所耳闻。”
凌含冰装作在看水，却凝神听着肖剑鸿简简单单的答语：“是了，听说还没找到凶手。”
“那肖兄怎么看？”
肖剑鸿笑了笑：“看起来薛公子心中已经有数了，在下便请教一二。”
薛靖文看了他片刻，道：“之前冯家的案子，传言凶手是何郁，而且至今没有找到他，所以也有人说——石家的案子也是他做的。”
看肖剑鸿仍只是听着，薛靖文忽然加重了语气：“然而我不认为如此——何郁不是凶手。”
“悉听尊教。”
看肖剑鸿并无意外之色，薛靖文知道他至少赌对了一件事——这个叫肖剑鸿的人必然对金陵的事知道不少，他思索片刻：“破绽很多，第一点就是尸体中还有何郁的娘亲在内，这不合理。第二点是下在井里的□□。”他住了口，看向肖剑鸿，“冯家的尸体并没有青黑色，并不像是中了毒。”
“你是说，并不像是中了井里的断肠散。”肖剑鸿随口补充道，“听说断肠散剧毒不过，中者立毙。”
中者立毙……薛靖文忽然反应过来，开什么玩笑，中者立毙的毒怎么可能下在井里便能毒死冯家满门？
恐怕有人指望别人会相信冯家一百多人举杯同饮井水吧……凌含冰心下暗笑。就算要掩人耳目嫁祸无辜，也请稍微动一点脑筋啊。
“……在下想听听肖兄的高见。”薛靖文拱手道。
如此郑重令肖剑鸿有些不太习惯，“哪有什么高见……薛公子进冯家看过尸体吗？可知道真正致命的死因是什么？”
“就是没有看出死因。没有外伤，没有内伤，也没有惶恐或是中毒之相。”
“……如果这样的话，只好换别的角度来看。站在凶手的角度，欲悄无声息的灭冯家，会怎么做；站在急切的咬定了人都是死于断肠散的那个人的角度，他不太必要隐瞒真正死因吧……”
除非这死因直接指向凶手了……凌含冰把樱桃核抛到江里去。
薛靖文沉思着：“然而……并非掩饰，而是确实看不出一点死因。冯家是武林世家，刀法精奇，想灭他满门，最好的办法还是下毒……天下有这等厉害的□□么——一点看不出中毒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啊……”肖剑鸿坦言，看薛靖文有些失望，又道，“反正也只是闲来参详一下，没法弄明白的地方就先搁着了，薛公子说可能是中毒，那就暂且当做中毒好了。”
当作……薛靖文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如此的话，岂不是胡乱猜测？”
猜怎么了……凌含冰瞟他一眼，你不知道靠猜能知道多少事；何况，你以为猜得准很容易么？
肖剑鸿却赞同道：“也是……反正金陵越来越远了，由得人信口来说……不过说起来，猜测不猜测差的不过就是取证来验而已啊。”
薛靖文若有所思：“那若真是一种奇毒，肖兄认为凶手是谁了呢？”
“……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毒，甚至是入口致死还是气味致死都不知道呢，”肖剑鸿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中毒先放在一边吧，单就冯家的案子差不多了，剩下再说也都是胡猜了。”
单就……“接下来是石家……”薛靖文有点不确定，难道这两个案子当真有所关联？“石伯父的身上可有致命的刀伤。看起来有点像冯家刀法，但是不纯熟——何郁不是冯家的嫡传弟子，看来也不讨冯家人喜欢，他的刀法不熟丝毫不奇怪，但凭这样的刀法就能杀死石家家主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刀伤是人死了才砍的呗，又是掩饰死因的老法子……不过这回怎么不用断肠散了，因为尸体没法像冯家那样封起来不给人看了还是那家伙脑筋太差？——凌含冰偷偷念着，拍去了手上的水珠。
“既然两家的案子几乎接在一起，石家的家主又是在查冯家案子时死的，总是有关联的可能性大些吧。”肖剑鸿说。
难不成是石济成发现了凶手是谁，所以被灭口？被凶手灭口呢还是被包庇他的人灭口？凌含冰眨眨眼睛。或者根本是一个人——那个华瀚亭就是凶手？
“华瀚亭……”不会的，薛靖文摇摇头，华表哥位列三公子，为人处事从来都没堕了世家公子的风范。不可能，他干吗要灭了同属七世家的冯家……然而，他又为何在金陵的这件案子上如此奇怪……
听肖剑鸿喃喃斟酌着：“不过这凶手还真粗心大意，灭冯家就够招摇的了，又肆无忌惮的杀了石济成……不知道让替他善后的人多头疼……”
不是表哥。薛靖文自语道，表哥行事沉稳，不至于弄成这样破绽百出，倒像是来善后的……善后，为什么呢……
“唉，”肖剑鸿叹道，“若两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若又是用了同种方式——刚才说是下毒对吧——那案子就简单些了……哎，听你的意思，石济成身上的刀伤很奇怪，那去掉了这刀伤的话还能看出什么来？”
除了“血印”，什么都没有了……和冯家的尸体倒是有些相向，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薛靖文心头涌起一阵疑惑，明明没有任何的证据，这个肖剑鸿竟然随口说两案的凶手是一个人，还摆明了“我只是闲来一说，别太认真”的随便态度。而他想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就发觉实在是没有确实否定的证据。
……不如，暂且随着这个肖剑鸿的“假若”走，看他能绕到哪里去。
她什么时候睡在这儿了？
肖剑鸿摇摇头，也有点羡慕她睡得够安稳——这船上的颠簸弄得他根本绝了午睡的心。
斗笠的阴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交织成沉静的变幻。水上风大，要不要叫她起来？他迟疑着，低低的唤了一声：“凌姑娘？”
“唔……”她似乎应了一声，鬓边的发丝被吹开，肖剑鸿忽然注意到她脸颊边耳际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一怔之间，俯身去瞧——那是一道轻易无法发觉的痕迹，隔开两边的肤色都有差别……
骤然，船身一晃，他本来就发虚的腿脚一趔趄，往前扑去。距离太近，他一下子碰掉了她的斗笠——这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他的嘴唇刚巧在她面颊边擦过。
天哪……好，好……好香……还有点……甜？……
……暖洋洋的好舒服……凌含冰动了动，迷迷糊糊的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掉了下去——她睁开眼睛，见肖剑鸿正俯身去拾她小睡前遮阳戴上的斗笠。
“咦，你和那个薛靖文说完了？”她打了个哈欠，发觉没有第三个人在视线之内。
“……你……醒了。”肖剑鸿几乎没栽下船去，面上一阵发红，转而又发白，局促的好像当场被人抓到在做坏事。
“你还在晕船哪……”凌含冰没留意他心虚的样子。唉，缩在甲板上睡真是累，可是，谁让那两位说来说去的没完没了……“喂，你可真能绕啊，为何不干脆直接告诉那个薛靖文啊，连我都听出来了——凶手是石家的人，受人指使灭了冯家满门，石济成发觉了凶手是谁所以也被杀了。这么简单的事说了那么久，啰里啰唆，七拐八绕就是不直着说，也还真有人听得下去……喂……喂……”她只好把声音大了一倍：“喂！你在发什么呆啊？”
“啊……”她没发现……肖剑鸿费力的平复了呼吸，扶住船舱好稳住更酸软的腿脚，“啊，是啊。”
“什么‘啊，是啊’。你有没有听我说的是什么啊？”凌含冰气道。
“啊，是……”肖剑鸿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来她刚才的话，“我能告诉他什么……我只是分析，结论是他自己做的。”
“推得一干二净吗？”凌含冰整整衣衫，将食指点在额上，“你根本是诱导别人嘛……你敢说这些不是你早先就得出的结论？”
“唉，我确实一直在说事实，做一点分析，但结论可是听的人自己来做。姑娘你方才那番见解，就超出了我的能力了啊……你怎么认为凶手是石家的人？”原本如此而已，他只是向薛靖文指出事实让他做推断，至于他自己的推断，确实都没有证据，他便不说。然而——他略有惊异，其他的也还罢了，石济成发现凶手的身份才被灭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她怎么听出来的，？！
“你刚才说了，那两家最近怪怪的。都在金陵又都是什么世家，互相害不是容易得多？别人都没发现真凶，怎么石济成就能发现——就是他家的人了呗？而且石家仗势欺人，看着就讨厌。”凌含冰理直气壮的数落道。
原来就是这么听出来的，不过就这么能得出大致正确却又不完全对的结论，还这么有信心，真是服了她了……肖剑鸿啼笑皆非：“那你说凶手为何要灭冯家呢？”
“那还不简单——比如看不过冯家名气比自己家大啦，比如有私仇什么的——反正石家的人心胸狭窄。”
“姑娘的见解倒是很……奇特，”搜肠刮肚，肖剑鸿终于找到这么一句褒奖。唉，要说结论倒是没错，但这些依据可就……
唉，那个薛靖文太重视证据，而这位姑娘又毫无依据的跳得太远。他所掌握的不过是大体，推断的是事情之间、表面之下，而不是具体的细节——真正的细节太需要求证，求证这种费力的事还是扔给天生勤劳的人去做吧，例如薛靖文。
“……真是的，那凶手是谁？”她对金陵的案子就算有兴趣，也被刚才那两位冗长散乱的谈话搅没了，懒得想了。
“你不是说石家的人吗？”肖剑鸿答得很快。
“石家那么多人，谁啊？”
“你都不知道，我知道得更少啊。”说是“石家的人”，是一种宽泛的意义，而这位姑娘显然指的是最窄的那一种。
你……凌含冰横了他一眼，“哼，还以为你多厉害呢。”
“本来也没什么厉害啊。”他老实承认。不过这个案子中，凶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围绕着案子所有人的反应——不仅是案发和现在的反应，还有日后真相揭露时的反应。金陵这件案子，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局中的每个人都掌握一定的内情，却不知道自己掌握的只是一部分。
金陵是张错综复杂的网，牵连的东西远比表面上更多——想解开这张网并不容易，而且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出不来。
他现在的念头只是赶快撇清关系，至于追究案子的本末就扔给一心想查出真相的薛靖文吧……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啊。
——卷二完——
初稿于 2003 7 1
第三遍 2003 8 11
二稿于 2004 2 6
最后修改于200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