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在做梦,因为无论如何,夜胧都不会对我露出那么温柔的笑容,更不会这样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而我居然还感到温暖。
我老实承认,夜胧对我是特别的。哪怕他其实带我走上一条在大多数人看来无异地狱的道路,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老师、父亲,或者还有一点萌芽的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接下刺杀叛逃夜胧任务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犹豫。从以前到现在,我没有选择权,根本不需要选择,要么我死要么他死,而人是自私的。
记得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回到组织复命,夜胧只对我说了声:辛苦了。我不敢哭,一哭夜胧就会打我,但那次我实在忍不住,可是那次他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说以后不要再哭了,你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还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和夜胧搭档做任务。一个马来的毒枭,他的对头雇了我们,可是防卫措施实在严密,当时组织一是为了培养我做夜胧的接班人,二是因为那个毒袅很好色,所以便派了我做主力,他负责破坏防卫系统。任务下来的时候,夜胧的眼神很复杂,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给我拿来一个用金色硬壳纸包的大盒子,上面用蓝色半透明丝绸打了个大蝴蝶结。我打开来看,曳地的浅蓝色晚礼服,上面坠着闪亮的碎钻,胸口上别着朵镶金线的大花,夜胧要我穿上。可是我脱衣服的时候,他却从身后抱住了我,说从现在起你要意识到自己除了是杀手,还是个女人。我的第一次是给了夜胧的,说不清任务的成分多些,还是别的什么多些,我只记得夜胧的眼睛黑的发亮。
然后,我知道自己爱上他,用我对整个世界的爱来爱他。
后来我穿着那件漂亮的礼服,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一样被送给那个毒枭,然后在床上杀了他,那时他正贪婪地享用我的身体,反常地,我在拧断他脖子以后,用我别发的发簪在他身上不断地刺着,凝固的血流不出来,他神色狰狞地看着我,差点错过和夜胧会合的时间。从那以后我非常讨厌穿漂亮的衣服,而从那以后夜胧也没有再碰过我。
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那个时候,我把对整个世界的恨都转移到夜胧身上。
如果爱恨可以像算术一样相互抵消,那么,我的感情一定是在那时候归了零。
可是现在,我为什么又渐渐在乎起来了呢?我抬头,夜胧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思茫的,用他惯有的、宠溺的、又不甚真切的笑容看着我,我眯起眼睛,为什么之前没发现他们两个的脸很像呢?
模模糊糊地,我听见自己说:“不要遇见你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屋顶不是我熟悉的思茫家的草棚——虽说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对我来说那确实就是个草棚。这里不一样,雕梁画栋的,看上去是个有钱人家里。
“醒了?这里是我落脚的客栈。”
这个声音让我猛地转过了头,祝东风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像是看小动物的眼神。我警惕地回瞪过去,他还是微笑着,这微笑和思茫完全不同,笑得我背脊发凉。“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就算动了手脚,你不也没察觉出来?”
如果有人雇我杀你,我会给他打八折。然后我想起重要的事情:“思茫呢?我为什么在这里?”
“思茫把你交给我一个月,因为我让他帮我个忙。至于是什么事,却是男人间的秘密。”
我对你们的事不敢兴趣,关键在于思茫怎么会留下我一人?还是和这个祝东风?“你和思茫很熟?”
“真要说的话,是不打不相识。”他摸出折扇,又道“思茫听见你说那句话的表情,可是前所未见啊。”
什么话?难道……那不是梦吗?可是我并不是想对思茫说那句话的,想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我对这个结论产生了怀疑,我不想碰见的到底是谁,夜胧还是思茫?不能否认的事实是,我最近的情感波动的确比以往多了许多。
“思茫对任何人都是那样——可惜他不明白,有时候无差别地对人好也是种残忍。”
“你什么意思?”
他用扇子掩住笑意,我却知道他在笑,“这一个月,就劳烦白姑娘屈居舍下了。不过吗……”他突然牵过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我急急挣脱,却被他拿着不放。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道:“怪了……你身上这毒到底是谁所下?”
我这才省起他是帮我把脉,只是这问题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祝东风似乎也并不关心答案,又道:“凭着毒灵珠和浮生梦的功效,加上鸠血的中和,你身上毒患已愈八成,这还有两层,潜于脉象之下,却无法根除……虽然于你生命无碍,总是个隐患。”
就像埋了颗定时炸弹不是?
思茫居然就放心把颗炸弹丢给别人,我笑,八成是为了救我,和这个笑得跟狐狸一样的家伙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他那个人就是那样。倒是一想到未来一个月要和祝东风相处,我便觉得前途多难起来。要不是看他残疾人的份上,他算计我的帐我才不会不吭声不出气。
“怎么,心有不甘是吗?”他滑动轮椅,退到窗前,“好歹结局皆大欢喜——而且,我也是为了思茫。”
为了思茫,你是同性恋啊,干嘛对他那么执着,我很想这么说,天知道面对祝东风的时候我的心情怎么变得那么活泼可爱,尽管我面部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皆大欢喜?最后思茫还不是被你指使去做事了,你以为思茫是谁?
思茫……是谁?
祝东风不看我,继续说,“思茫的才华不该这样埋没……他是个做大事的人,而现在的生活方式于他毫无助益。而你……”他收起戏谑的眼神,目光如刀。
而我没有看他,只是猛然意识到自己对思茫一无所知。过去,行动之前,我总是会针对目标做一系列的调查,他的家庭、他的喜好、他的交友状况,我可以说我比目标本身更了解他。但是,思茫不是目标。我几乎是刻意地忽視了他身上太多的秘密,一些很有可能会让我深陷这个不属于我的时空的事实——说来可笑,我竟然也还在期盼着回去。
“白姑娘,非是在下多疑,只是眼神骗不了人,你的眼神,决不会像你表现得那么单纯——这一点相信思茫也看得出来,而一直保护思茫的人也看得出来。之所以还让你留在他身边,是思茫的坚持,也是因为你对他没有敌意。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样的相安无事能持续多久,我也不想冒险。”
我愣愣听着他说完这番话。我不是傻子,祝东风什么意思我明白得很。可是……
“祝先生,我不敢说你的顾虑全是杞人忧天。”至少在遇到思茫前,恩情也好,感情也罢,我是不会有这样的心理活动的,“但是对于思茫,我像一个瞎子,好不容易有了重见光明的希望,便紧紧握着这根救命稻草,不肯认命。如你所说,我不了解思茫的过去,但是我明白,什么是最本质的东西,一个人的家世背景、谈话举止、甚至是情感表现都可以借由伪装来完成,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能说自己清白无辜,但是如果是为了思茫,我想我能够做出选择。”
我不知道这段话究竟是真心话还是为了说服祝东风。但是有一件事是真的,我感谢思茫,感谢他救了我的命。而且,这个地方我停留太久了。在我产生不该产生的依恋之前,我要离开,为我自己离开。
“我会离开。”我明白华银钏那样的人为什么会重视思茫,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好像温暖的阳光,让我们这些生在黑暗的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仿佛这样就可以忘掉我们的孤独,我承认,我变得开始依赖他的温暖。可是,他的光明不是我可以企及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黑暗究竟有多深。
“这一个月,我会尽力帮你解毒——”
“不必。”
“我的毒,这里无人可解。”没有人可以真正解开“自由”,因为真正的自由,只有死。
楼下忽然传来嘈杂之声。门被推开,那个紫发面具男子走了进来,对祝东风说到:“主人,是司马氏的人。似乎是来找思茫先生的,如今找不到先生,正闹事来着呢。”
这时却听到一声尖叫:“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