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起,有一回,爹爹特别的高兴,高兴的用他的胡子直扎我的粉脸,还把小小的我抛在半
空中,直吓得我尖叫连连,魂魄出窍,然后才得胜一般的将我放下来。
那是一个江湖的朋友,告诉他在临安曾看见了我娘。爹满怀希望而去,却也并没有在那里找
到娘,之后他的笑容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在我的心中,爹的笑容是比什么都珍贵的东西。
被抛到天空中灵魂出窍的悚然样子,和地下的男人的渐已模糊的笑脸,是多么令人怀念啊!
那是飞在空中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又一次暖暖的划过我的心田。
我在飞,的的确确的飞升,不是被爹爹抛起来的飞,而是实实在在的像仙人一样御风而行,
灵魂飘浮在空气里。
我死了吗?要不,那只七彩斑斓的只应该在天上看见的凤凰鸟,怎么一下子从我的身体里一
穿而过,当我还停留在感叹她的华丽和雍容的一瞬间。
以前看起来遥远的蓝天和白云,现在就在我的身旁;躲避弓箭的大雕和往来的伯劳燕子,陪
伴在身体两侧,伸手可及。这是通往天国的道路吗?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炼狱,因为,我没有
看见单跳脚的黑无常。
死了好,一死百了,爹爹说,好人死了以后都要升到天宫里做神仙。
世人都道神仙好。恐怕也只有神仙的无所不在,或者说是神形俱灭,方可以容纳诸多的生命
之中不可承受之轻?神仙是个好东西,像个巨大的罐子,连放根鹅毛都可以下沉的弱水,他
都可以包含,何况是凡人心中的那点仇恨和爱意?
神仙者,神通广大。
爹爹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传说中有个叫嫦娥的仙子,因为丈夫射杀了天帝的儿子,受到了株连被贬到人间受苦,她生
的端是美丽,而凡人不同神仙的长生不老,都是要死去的,所以她闷闷不乐。
丈夫后弈,为了替人间除害,射下了九个太阳,却让美丽的妻子变成了凡人,寿命和蜉蝣一
样短暂的凡人。他不甘于现实,凭着勇敢的信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西王母那里求得仙
药,据说吃了以后,会长生不老,赛过神仙的仙药。
嫦娥偷吃了丈夫弄来的仙药,然后就平地飞升,真的再做了神仙,但她的丈夫却留在了人间
,永远的成了凡人,最后被一个徒弟叫逢蒙的给害死了。
嫦娥仙子一个留在了月宫,陪伴她的,只是一只白色的兔子,因为仙人们都觉得她抛弃了自
己的丈夫而不搭理她。不过,她又是神仙了,这似乎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嫦娥是我娘吗?爹爹习惯把他自己的经历当作故事讲给我听,所以不省事的我问了一个让我
后悔了好久的问题。
虽然神仙的日子很快乐,可娘不会丢下我们两个的,爹爹并没有发怒,只是冷静的告诉我,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嫦娥做了仙子便是快乐的吗?小时候,我就怀疑,但不敢问爹。现在的我仍然不知道。
因为我不是神仙,我不了解神仙是否真的会快乐;我也不了解,假使神仙可以快乐的话,嫦
娥是不是又真的快乐?
其实,嫦娥并不是快乐的,因为我娘她也不快乐,在没有爹爹的日子里。
所以,我在飞升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快乐或是不快乐。
只是在我的灵魂出窍的瞬间,生命中所有的分量,都留在了老夫妇身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仍然跳动的心脏里面了。
我不愿意像嫦娥一样做出一个后悔了永远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永远是多远。
所以,我看见了前边的两个黑点,依稀可见是人的影子之后,就马上抓住一只大鸟的尾巴,
向他们的方向飞去。
两个黑影,便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一般,回过头来,眨眼间来到了我的近前。原来也是相识的
,竟是白天看见的那一僧一道。
僧道衣装如故,小女子如故,飘飘万福,恳求仙人给我指一条明路。
老和尚笑盈盈的盯着我的双眼,像庙里的大肚弥勒老佛爷。
没来由的觉得心里面发慌,空荡荡的,脸上泛起了两片红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的目光里
蕴含了太多的精光四射?只是作为一个灵魂体的我,又哪里来的心呢?没有心,又哪里来的
红云?
“南……无阿弥陀佛……”佛家狮子吼,一声佛号宣自老和尚之口,中气十足,宛若惊雷,
将我震在了当地,一动也不能移动。
生命中的许多场景,竟如同是舞台上做戏般的,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的从我的脑海里闪
过。
饿殍遍野,瘟疫流行,倒地的爹娘身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哭泣……。
一个古铜面色的男人,泪流的满面,口里吟着慈母手中线,旁边的女孩似懂非懂的不知所措
……。
是街头人们喝彩的声音,比武招亲的擂台上,着着红色衣服的美貌女子……。
爹爹抱着刚刚找到的娘,她的胸前,开着一朵灿烂无比的血之花,半截杨家铁枪,两个同命
鸳鸯……。
斜阳古道上,一个女子,两口棺材,和尚和道士,乌鸦和老树……。
老夫妇两个,锅里的黄梁米饭,床上躺着的女子,被眼泪湿了大片的枕头……。
等等,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竟让我身上异常的烦躁。
是什么啊?可以让我如此的牵挂?什么啊?
究竟是什么?
……
什么啊?
哦,对了,是一只绣鞋,就是那只绣鞋。他的邪邪的笑容,是他啊!原来我的心里一直牵过
着的是他啊!
原来,穆念慈的浑身上下都是杨康啊!
杨康,我……,我就要走了。灵魂体也不由得掉下了两三滴相思泪。
痴儿,痴儿,痴儿,痴儿,痴儿!!!!!
老和尚大叹,连呼五个痴儿!
他本是西方罗汉,于泰山听天子封禅之时,受了泰山娘娘贴身的侍女所托。在斜阳古道上,
唱的一首曲子来旁敲侧击;适才,又是佛家的当头喝棒,两番点化于我。怎奈我凡心不了,
虽大罗金仙也不能听进去半分?老和尚只好大叹,南无阿弥陀佛……。
且看吾的手段,是无真人的声音。
真人是受了泰山令的嘱托,来超度他的在世间受尽百般苦楚的女儿的。泰山令是爹爹在天宫
里的新官职,至于娘则被泰山娘娘收做了侍女,无真人告诉我的,爹娘都找到了好的归宿。
真人伸手递来一物。
是紫金的酒葫芦,真人把葫芦嘴拔掉。你且来看!
我把眼睛伏上去,葫芦嘴刚好一只眼睛大小。啊呀!
造物弄人,谁人想到这小小的葫芦里面竟然也是别有洞天?
不是后记:写到这里,忆起那个,薄薄的一线嘴唇,忧郁无可奈何的眼睛,盘起来的发辫,
没有表情动人心魄的脸孔。悲从天上来,不能自已。只好停了下来,不敢也不愿写下面的段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