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件事,才七八岁的年纪上,某天吃完饭,碎了一个碗,那碗樱宁刚刚用过。被人认出来是因为那个碗豁了个小口子,坐在一旁的东真师姐有提醒过她,不要划破了手。事情真的不值得一提,然而,因为这样,她被管厨房的王大妈臭骂了一顿,宣讲了一大番稀物的道理,连因果报应也拿出来吓唬她。
被骂了,也不觉得怎么伤心,小孩子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太久,只是后来少宣师姐说,王大妈这是指桑骂槐而已,谁知道这天谁得罪了她,她没地方撒气,当然倒霉的自然是碎了碗的樱宁。
听了师姐这么说,心里就仿佛吃了不下咽的杂食,硌得厉害,碗不是她弄碎的,开始虽然认为多少和自己有点关系,于是应下来,但既然这气受得毫无道理,就算是小孩子的她也开始认为是件大事了。至少她觉得自己开始介入承认复杂诡异的处世方式中。
少宣师姐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应下来,说得更直接些,连用过这只碗都不要承认,就算是自己打碎的,无凭无据,王大妈能拿你有什么办法。再者就算是给王大妈亲眼看到了,就是不承认又如何?事情再大,不过是闹到师傅那里去。师傅对这些生活琐事最厌烦,说不定会指责王大妈小题大做。
东真师姐说,这种事情就是要不着痕迹地推过去。用碗吃饭的时候,碗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碎了?至于吃过饭如何,那不是自己应该担心的事情。不管是风刮了,猫儿撞的,还是别的原因,少不得是王大妈保管不善的责任。不用直接指责是她自己弄碎了而推到别人头上,随便三无句理由也保管让她无立场骂人。
不管是哪种做法,最要不得就是自己先应了。应了之后,什么立场都没有了,是不是打碎碗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应了之后,和碎碗的事就拖不了那不清不楚的关系了。樱宁觉得这和她一贯诚实的信条有些出入,少宣师姐安慰她,事实只有在留下痕迹的时候才是事实,没有留下痕迹的事实只能叫做推断而已。
东真师姐又告戒她,凡是被人欺负的,总是因为自己有让人可乘之机。柿子是挑软的吃。常常有碗碎,就是当王大妈面敲碎的,从前也不见她吭一声。除了樱宁,她敢教训谁?还不是欺樱宁年幼单纯,所以什么事最先要立定的立场是让别人无法打击到的。比如出剑,就要抢先机,让别人没有出手的机会。
樱宁听了她们的话后,却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做错了什么,然而她又一直说不清她错在哪里。以后她渐渐长大,她的剑比同门的师姐妹都快,然而她仍然觉得下一回让她碰到同样的事情,仍然不知所措。
后来。莫笑寒告诉她,如果不能善到无所畏惧,换而言之,就是傻到不记得失,那就得学得和恶人一样恶,甚至比恶人更恶。以恶止恶,是永远没有办法消灭世间的罪恶,如果想做救世主,那得另寻明路。然而只想苟且于人世,安乐终老的俗人来说,这却是保护自己不受他人欺负的最消极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如果樱宁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那是再好不过,因为做一个恶人其实很累,而且很费脑子。
偶尔樱宁承认,莫笑寒不算特别令人讨厌,当然也只有他不坦白的时候才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但是显然他并不愿意这么做。
就像谁说的,注定每一个人都有他为之降生的一件事情,有的人找到了,他是幸福,没找到的,不过是迷路的。迷路不是不幸福,只是带着缺憾降生再带着缺憾离世,浪费了一点时间,浪费了一点感情,浪费了一次唯一可以让自己幸福的机会罢了,也算不得痛苦。每个人在夜里有一点点惆怅的时候都应该问一下自己,走到哪里了,是离目的地近了还是远了,还是自始上天就是错的,与其披荆斩棘苦苦追寻,不如得过且过,且行且吟。
这是与樱宁所认同的完全不同的一种人生态度,也许从一开始她和莫笑寒走的人生道路就是迥异的。
江湖已经越来越变的世俗,师傅曾经和她这样提过。学武的人,仿佛各个都抛弃了某种理想和作为武者的傲气,他们市侩、浮躁、急功近利。学武,不再是精神追求,反而变成了一种职业,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学武的人聚集在一起,如同其他每一种行当的商会一样,有它独特的行事规则,以学武人先天的上的优势,和其他行业的人竞争。武艺不再是自我的修行,它成为提供服务的一种手段,在乱世里谁需要保护,学武的人就给谁提供服务。武者自动沦为像其他的鞋匠、石匠、舞姬等等有一技之长的艺人一样,除去了它原有的光环。
樱宁觉得师傅大惊小怪,学武的人如果不出卖自己的技艺,那凭什么生存。像师傅那样继承武艺又继承财产的学武之人毕竟少数,其他人出师之后怎么办?学武的人所自持的不过是别人更好的体力,更敏捷的身手,没有撕杀,没有搏斗,没有最原始的竞争方式,武功毫无用处。这已经是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时代了。而她倒是觉得出卖武艺为人服务反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多数人没有凭借自己体力上的优势,直接夺取别人的财产与生命,提供服务那是换取,换取与夺取不同,那样是光明正大的,也是干净的。
她很能理解师傅那一辈曾经有的辉煌,那种快意人生的江湖岁月。然而,那样的年代只能是暂时的,也许当时有一些人意气风发,直到百年后仍然有人记得,也许当时的江湖风起云涌,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时刻,多少年后依然在人们心里翻涌,但是盛极而衰,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消亡的命运。
这样形容她所练的剑,也许正应了老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又怎么样?没有谁说人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剑?说这话的人本来就是在骗人,人向来只忠于自己的内心而已。心在变,谁也阻止不了,人跟着心,自然人也在变。
像现在,她同门师姐妹大家苦心练剑,练得好了如何?不过是万一将来有机会当上掌门,借武艺而服众。当不上掌门怎么样,嫁个江湖同道,然后增强门派之间的势力联谊。大家都想在武艺上独霸武林,无非是想强占地理上更大的势力范围。势力的增强最终为了什么,无非还是最俗白的两个字“名”、“利”。学武的人不过是用了最迂回的方式去追求最世俗的东西,但是就是那样迂回、掩饰,反而竟能显得如此清高自傲。
这样就是她所能期待的命运之途吗?
她亦矜持,而她与师傅的想法不同,武者的矜持就仿佛是商品的包装,不轻易予人的,方才是最好的,越是神秘的,越能估价最高。其实这是最狡猾的手段,不是吗?
樱宁随意想着,她不得不承认,有些想法她受了莫笑寒的传染,至少以前的想法不会玩世不恭。然而,她忍不住这样想,一半也是因为有幽华这样的例子对比,毫不掩饰的享受与奢华,这对武者,显然不适合,然而,又极其有着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