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看着前厅精致的陈设,越是品尝着精美的菜肴,她越是忍不住这样想,胡思乱想。
今日有几位客人过访,说是答谢幽华,莫笑寒和樱宁作为陪客,一同请来进餐。
来者亦是贵客。那名长者是扬州有名望的乡绅秦仁林,这人三十多岁考中进士头榜第五名,三年后晋升户部主事,虽然官不大,但是作了几件利民的好事,为官颇有风骨。在任不到七年,然而因与上司有嫌隙,以“归籍养病”辞官,结束了十年的宦海沉浮。但就凭借他作官时的清誉,他在故乡威望甚高。可贵的是,此人的思想倒不迂腐,归籍乡里,索性拿多年的积蓄从了商,一晃多年,俨然是一方巨富。
来的第二人是他的至交,云南的富商仲吴吟。此人也是雅士,年纪不大,和秦仁林的经历却颇有类似,也是弃宦海而投商,因此也不似一般商贾俗流。此来一是做陪客,二来也是想结交朋友。
第三个人则是幽华外出搭救的那人,秦仁林的女儿秦纾雁。秦仁林此人商运极佳,然而子嗣不旺,膝下唯有一女承欢。女儿及笄后,他并没有把女儿嫁入宦门,反倒和北方武林世家暝阳山庄结亲,如此一来他就与官、商、武这三条道上都有了瓜葛。
也许人算不如天算,暝阳山庄一夜间被人血洗,诡秘莫常。事发前暝阳山庄的主人洛天选似是有什么预感,安排让妻子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归宁省亲,因而她才能逃过劫难。幽华与她在归宁途中偶遇,正是她被人追杀,因而和护卫走散时。幽华看她孤身一人,索性绕道一直护送她至扬州家中。此番她父女来访,就是答谢此事。
秦纾雁虽说是来答谢,毕竟文君新寡,因而落落寡欢,话不多。
幽华和秦仁林、仲吴吟二人攀谈,谈的也多是为商之道,樱宁不感兴趣。
莫笑寒酒足饭饱,拿一根牙签剃着牙,不看也罢。
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凑巧,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到一起。樱宁一向认为自己的生活极其简单,认识的也不过是师门中人,说是见识如井底之蛙也不为过。但她又偏偏乐意当这井底之蛙的,自古知道的太多的人,下场总不算太好。她深谙其中的道理,远离是非曲直。这次的游历是她头一回出远门,然而却遇上了如此多的是是非非,真个儿像师傅所说的,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她嗤之以鼻。但缘分不可谓不奇,原本以为暝阳山庄送信一事,随着它付之瓦砾而无法完成,窃以为是件好事,省却不少麻烦。但是这事情兜兜转转还是让她遇上了,如果逃避,首先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其次可能担心的还是万一师傅知道她有机会将信交出去而因为怕麻烦而没行事,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惩罚。当你的师傅是个女人的时候,需要在做错事情的时候格外当心,女人容易情绪化,自然其结果不能用常识去推断。
樱宁在心里计量许久,决定还是把师傅要她送交洛天选的信笺交给他夫人。不管怎么样,她回去也好复命。决定是这样下了,仍然在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若说还有什么意料以外的事情发生,她一点也不会惊奇了。
樱宁拿出随身带着的信笺,在桌下悄悄递给秦纾雁,此事倒也不宜过于张扬,何况是那让人睹物思人的伤心事。
秦纾雁接了信,果然对着信笺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好在除了樱宁,旁人都没注意到。樱宁不住胡思乱想,有点后悔没有事先偷看信笺的内容,否则也好作个应对。
但是只见秦纾雁撕了信封,才看了几行,竟大惊失色,眼泪涌出。
此时旁人自是注意到了,秦仁林忙问:“怎么了?”众人也都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为何。樱宁竟然有点幸灾乐祸,觉得事情怎么会和她预料的一样,总有意外事件发生。
秦纾雁忽然抖着声音指认道:“是她!她是凶手!”她死死看着樱宁,充满怨恨。
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峰回路转,直下到如此情势。樱宁这下只觉得事情发生得可笑极了,仿佛是一场游戏。不知是谁写好的三流剧本,她只能照着演出。她怎么会被指认是杀洛天选的凶手,天知道,她对那个洛天选只知道名字而已,她怎么可能去杀他?!最近似乎流年不利,老是有杀人嫌疑的阴影笼罩她。
事情似乎很简单,关键是那封信,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是什么让秦纾雁认定她是凶手?
樱宁倒也果断,趁秦纾雁不备,一把又抢回那信笺。
信笺果然是师傅常用来写字的金粉绫纹纸,这种纸狭小、修长,只适合写四韵小诗,师傅拿它偶然记些得意的诗句。上面的字迹也是樱宁熟悉的,她自小是由师傅教写小楷,自然对师傅的字不陌生。
信笺里是一句诗:“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樱宁不解其中意味,再怎么看,师傅写给洛天选的分明是一句情诗,可能中间涉及长辈间不可告人的情愫,但无论如何,和杀人实在联系不上。她不解,众人也不解。信笺在众人中传阅了,似乎无人知其中的奥妙。
秦仁林此时也不得不问:“纾雁,何以认定她是凶手。”
秦纾雁此时情绪也平静下来,踌躇一阵,问道:“让你送信的可是沈夫人,娘家姓柳,闺名淡烟?”
师傅的名讳的确如此,樱宁不否认,“就是家师。”
“是她就没错了。”她抑抑道:“先夫曾许诺沈夫人,一生非她莫娶,如违誓言,不得善终。然而,多年后先夫还是迎娶了我……”
事情似乎很老套,不用她继续说下去,大概所有人都明白了七分。洛天选中年时方才迎娶妻室,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年轻时不愿被家小所累,没想到其中倒有如此曲折。现在细想,其中的事由大体可以猜到。
“就是这样也不能说樱宁姑娘就是凶手?”幽华在一旁劝解。
“我问你,你师傅可是性格刚烈?”秦纾雁问道。
“是。”
“我再问你,你师傅可是有仇必报?”她又问。
樱宁沉默,但心里确信师傅与他人如有仇隙,自当报复。一报还一报,天经地易。然而师傅也常独自抑郁愁闷,心里看上去有什么难解的结。
秦纾雁环顾众人,一字一字缓缓道:“你们有所不知,沈夫人的丈夫就是为先夫所杀,她就是来复仇的!”
这下连樱宁也诧异了,她也没有想到师傅和那个别人的丈夫之间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师傅让她搅的是什么样的浑水,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受掌握。
且慢,这其中仍然是疑点重重,师傅让她送信给洛天选,自然不知道他死亡的事实。既然是不知,就算有心报仇,那杀人的也先下了手。这事件完全和师傅没有什么关系。有深仇有怎么样,有深仇就一定要杀死对方?
“这也不能认定我是凶手。”樱宁冷然辩解道,“暝阳武功独步天下,凭我怎么可能杀的了他。”
秦纾雁忿忿道:“你自然杀不了他,然而,你未必没有帮手。十多年前同样的事情一样发生过。”
“什么事?”
“十多年前你师傅就曾企图报复先夫,然而只因难以匹敌,竟另下毒手!她先是送礼为由老庄主祝寿,然而就在当日,先在食水中下毒,既而杀害住在清晖别业的老庄主及家人、仆从七十多口!先夫只欠她一条命,然而她却杀我家人七十余人,她造的杀业到今天怎么偿还?!你师傅是关中三杰嫡传弟子,为什么在江湖中默默无名?因为自那以后,先夫无时无刻不在追查她的下落,以期报杀父之仇!”她的情绪越说越激动。
“纾雁,你别太激动。”秦仁林反而劝起女儿。
然而,秦纾雁不顾父亲的阻拦,又继续说道:“父债子偿,你师傅的杀业由你来还!就算你没有杀我丈夫,那洛家七十余口的旧帐今天也要算个清楚!”
樱宁终于明白事情大概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了,无论师傅有没有参与杀人,这事情总是脱不了干系了。秦纾雁的伤心她不是不能体会,这时候,只要有一线可能,她都会为她死去的丈夫报仇,不论是否确实,宁可错杀,不愿错过。当年的师傅,是否也有过同样的心态?不管他们的恩怨如何,现在直接倒霉的却是自己。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她无缘无故想到了很多事情,她长大了,就是因为她没有学会少宣师姐的手段,也没能领会东真师姐的意图,所以,碎碗的事情永远会无故迁怒于她,同样的事情会一再发生。那只碎了的碗其实一直留在她心底。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是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轮转,兜了好大一圈,才又回到原地。她有一点怅然,终于了然为什么对那样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其实,她才是那只碎了的碗,一直都是,那只碎了,却没有人关心其命运的碗。其他人忙着逃避责任,说白了,无论是谁,都只看见碎了碗后自己的利益有何得失,没有再去关心、记起那只碎碗,碎了,也只是碎了,很快就会被遗忘的。
樱宁也只是有一点怅然,而这个时候,她居然有心情去看天上的云彩,一朵一朵,软绵绵的,纺成丝线,能织就怎生美丽的衣裙?
秦仁林安抚了女儿,回头问幽华道:“她是你的朋友?”
“不错。”幽华神情晦涩,让人读不出他的心绪。
“虽然你对小女有恩,然而杀夫大仇不得不报。现在看来,这位姑娘和此事有莫大的关系,不得不请她到老夫家中作个了断。从主人家中拿人,未免伤了和气,但事到如此,老夫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秦仁林断然道。
樱宁冷笑,长剑出鞘,她持剑,异样冰丽,“你们怎么拿我?”很多时候,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樱宁知道这样的道理,所以她一直很努力的练剑。就是单凭手里的剑,这世间可以颠破许多定理。
“老夫自然不是姑娘的对手,然而作主人的,是否能眼见老夫被人杀害,而袖手旁观?”秦仁林自然是个人物,他自知绝对拿不下樱宁,转而拿这话去让幽华做承诺,无疑是想借他的力。
樱宁知道,幽华与她没多深的交情,为了保她而得罪秦仁林,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果然,幽华在一旁并不做声,只是静观事态发展。这是明哲保身的智举。
樱宁也知道,她与幽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就算在他宅院里杀人又如何?但是,如果她动手了,她势必也逃不出这个地方多远。她人生地不熟,封城后,她根本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躲藏,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她也没有出手,至少在对方动手前,她绝不能先挑起事端。
—— —— ——
“洛夫人,你迁怒于人的本事还真不小。”莫笑寒嘲讽道。他懒洋洋的样子和此间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是谁?”秦纾雁问道。
“我来说句公道话而已。洛夫人也许不知道,然而这江湖上无人不知暝阳山庄是鬼录门的生意。”此话一说,众人为之色变。
“你胡说!”
“你可以问问别人。”莫笑寒道,“求证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时,在一旁的陪客仲吴吟说道:“我虽然不涉江湖事,然而却有所耳闻。传言江湖十八门、三十六条道上都接到鬼录门的知会,说暝阳是它的生意。从前听人提过,鬼录门是江湖上第一神秘的组织,专事暗杀的工作。它组织严密,行事低调,但是下手几乎没有失败的例子。江湖中许多人都欲一探它的真面目,然而,至今没有知道它的底细。它知会各帮各派,自是让人不要插手此事。”
“看吧,我说的是事实。洛夫人现在要归罪于樱宁姑娘,未免过于牵强。”莫笑寒会帮樱宁说话,樱宁也觉得挺诧异的。
秦仁林看有人偏袒樱宁,便接过话茬,肃然道:“看来这是非曲直一时难以定论,那么这位姑娘更是要陪我们走一趟,将这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莫笑寒反驳道:“莫非你们有什么怕人知道的事情,有什么不能在这个地方三刀六面说个清楚?带人走,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杀人灭口。”看来他是执意维护樱宁。
“那你是不信任老夫的人品?老夫是什么人,在座的众人皆知。你认为老夫会是那等言而无信的人?”秦仁林怒道。
莫笑寒依旧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人品如何?”
秦仁林一怒,作势冲上前来,眼见他与莫笑寒就要起冲突。
此时,幽华侧手一扶,不知怎么得竟止住了秦仁林冲上来的身形,他朝秦仁林微微一笑,道:“秦老可是信得过在下?若是信的过,在下越礼愿意做个仲裁之人。您意下如何?给在下一个面子,给家母一个面子。”
秦仁林看这幽华的微笑不知怎么得火气竟也渐渐平下去,他内心暗自琢磨,如果执意将人带走,看来不是什么可行之法,无论幽华立场为何、是否偏袒樱宁,但只要他仍然在此间行商生活,为了一个江湖朋友贸然树敌,饶他再有胆气,也是有所顾忌的。否则,他何必出来要做这仲裁,事情弄明白了,他也不至于落得两边不讨好,两边得罪。何况自己和幽华的母亲说来也有一面之缘,对方有礼,自己就不能显得过于霸道。
想到这里,秦仁林的称呼也变了,“那就有劳世侄公断。”他这么称呼,也是提点幽华,那些江湖朋友毕竟是过客,如果想在一处扎根,则与地方上近邻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尤其他与幽华尚有生意上的往来,这千丝万缕地利弊得失自然要他小心拿捏。
幽华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微微颦眉,眼波流转,颇为难的样子:“秦老,他们毕竟是我的朋友,您是我的贵客,大家还是以和为贵。我来说句公道话,洛夫人认定樱宁姑娘是凶手似有不妥。”他拿起那张信笺,“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怎么看都是情诗,这其中怕是有洛夫人什么不愿讲出来的内情吧。”他话一出,秦仁林脸色为之一变。
“你言下之意,莫非是小女为了一己私心归咎于人?!”秦仁林没有料到幽华会这么说。
“小侄不敢这样猜测。”幽华温文尔雅,举重若轻,“这就全看洛夫人的意思了。”
“你与小女曾相处数日,你难道不知小女为人端庄,怎么会做污蔑他人之事?!”秦仁林怒气攻心,脸色铁青。
“爱之深而恨之切。小侄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洛夫人新寡,难免忧愤不平,但凭一纸情诗推断他人为凶手,旁人自然不能信服。”幽华徐徐道来,眼光扫过众人。就连莫笑寒此刻也不知道他现下意图为何,不明白他为什么从一开始的袖手旁观转为维护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