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修行
时间如流水一样静静流淌,不知不觉中,苍老了谁的面容。
我的记忆似乎是被割断的,也许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许是因为忘记是人保护自己的本能。当我的目光沿着时光河流回望过去,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充满诗意。淡忘了许多的人和事,淡忘了许多的悲伤与不如意,曾经深深厌恶,想要逃离的故乡,在此时变成了一联断章的风景留在记忆里。而恍然中自己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夏日午后,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缕缕阳光穿越枝叶的缝隙,落在眼眸;风吹过,金黄的麦浪起伏跌宕;在一刹那,觉得时间就此停滞,一个瞬间感觉却是地老天荒。
我在北溟岛习武七年。在问心涯思过的寂寞时光,总是不断想起故乡湛蓝的天空,有鸟飞过的影子,漂浮的柳絮,淡淡的槐花的气息,温柔的海浪不停的敲打着礁石。不止一次,站在问心崖上,久久的望着家的方向,风裹挟着雪,呼啸而过,长长的披风被吹成一面旗帜,猎猎作响。
但是,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回去的目的。仇恨,像一种毒草,根植在心里,无声无息的蔓延,每日每夜侵蚀着灵魂,直到那片净土苍凉荒老,如同沙漠中破败的古堡。仇恨,是一种疯狂的力量,可以让一个善良软弱的人变得冷酷坚强,让懒散温和的人变成拼命三郎。
当年我离开家——只剩我一个人的家,昏倒在路上,被我师父救起,带回去做关门弟子。她说我不是她徒弟中资质最好的,却是悟性最高的,只是有时过于偏执,出手时杀气很重。她说如果心里有恨,最好说出来化解掉,不要郁结在心里,那样会迷失自己。她让我每天修心悟道,我很快就成为弟子中武功最出色的一个,可是从来没有忘记复仇。师父罚我在问心崖面壁思过,她说善恶爱恨只在一念之间,无爱无恨,无悲无喜,万事不挂心,出得尘外方能修得正道。她说本派远居北溟,素来不问江湖之事,练武只是修行的一部分,每个弟子都恪守着这条门规,如果我还是坚持最初的选择,现在我就要选择离开。
我知道离开便再无回头之日。那天最后一次去了风鸣谷,我练剑的地方,陡立的冰崖上,我练剑是刻下的字被风雪填满只剩淡淡的痕迹,“……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世心酸,常下鲛人之泪,好景不长,如良玉生烟。我仰头望着那一行行字迹,如同看着多年老友。
我又去了问心崖,在这里,可以遥遥看见对面冰原上的祖师雕像,落日的余辉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圣洁辉煌如女神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她是所有门徒心中的神话。在思过的日子,我总是远远望着她默默问自己,可是,我只是尘世中的一粒沙而已,只能随风辗转,那风就是心中的仇恨。
第二天,我去拜别师父与众师姐。师父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决定,一如往常很早去了大厅,坐在中央蒲团上,师姐们陪立在两边,这情形像极了当时拜师仪式,只是我已换下象征圣洁的白色衣袍。我捧着承影剑,跪在台阶之下,这把剑是师父挚爱,拜师时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师父看着我,摇头叹息,痴儿,剑可以还,七年师徒之情可断,但是七年朝夕相处的时间又去哪里找回来?
我羞愧万分,垂下头,无语凝噎,师父教诲之恩弟子永世难忘,无论何时,师父在我心里永远是师父。此心可昭天日。
师父微笑着走下台阶,扶起我,说,海若,你本是冰雪聪明的一个孩子,偏偏有时候又冥顽不灵。你最初见我时说自己叫忘尘,我知道你只是用这个名字来忘记一些你不想想起的事,我对你说,你在自己心里叫自己忘尘就好,我还是叫你的本名,海若,必须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必须面对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叫了自己七年忘尘,结果到了今天还是忘不了尘世恩怨。
师父,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责怪自己,师父没有帮到你打开心结,是我的无能。以后我们之事没有师徒名分而已,这里还是你的家,我会在这里等你要回来。你是我的骄傲,北溟的骄傲。
我抬起头,笑了,眼泪却忍不住也落下来。
这把剑,送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这句话出口时,所有的同门都惊讶得望过来,因为承影剑是北溟的象征,但是我已经自我放逐,背离师门。然而,没有人说出来。
师父继续说,记住,我曾经说过,承影剑是一把利器,更是仁义之剑。剑在心中,人剑合一,宽恕别人,宽恕自己,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
迎着师父的目光,如沐春风。我知道师父一直希望我成为宽厚快乐的人。
我站在船尾,渐行渐远,望着冰雪皑皑的北溟岛只剩一个亮点,这个只有一种颜色的一尘不染世界,那里的人也是一样的圣洁高贵。而我,却执意要回到软红十丈,繁华喧嚣而肮脏的俗世,走进尔虞我诈,波云诡谲而快意恩仇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