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条小船上，头昏沉沉的，强自坐起来，努力回想之前的事。
一个个画面飞速闪过脑海：剑气如虹，刺破水面，陈仲义举起峨嵋刺刺向自己的胸口，我一个人站在海中央，暴风雨，迷失方向，落水，抱着桅杆，黑夜来临……
我还记得在昏迷之前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我放手吧，放手就一切都结束了——不能，我还要回北溟，师父，风鸣谷，风吹过的冰崖，霰雪飞扬……
人往往在等待死亡的时候才会反省，那么现在是时候回头看自己的一生了吧。我呆呆出神半天，自失的笑了，我总是以为生命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早晚一天会死，早一些，晚一些，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一天我要死的时候，一定可以平平静静，从从容容的面对，可是现在我还是不想死，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还在留恋什么，牵挂什么，或者还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等待死亡，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绝望中抱着希望，短暂的一刻却如同千年那么漫长。只是遗憾不能再见三爷爷一面，他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还记得我呢？二十年前，他在这片海救了还是婴儿的我；当年因小时候玩水曾经被淹过，差点丧命，母亲严禁我去学游泳，也不准靠近海边，但他们想不到今天我还会可能丧命海中，命运无常。
又一度夜色来临，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想要睡了，心里明白，也许再也醒不过来。勉强睁大双眼，浓重的氤氲水气拂过面颊，海浪澎湃之声敲打着脆弱的耳膜，四周黑暗无边无际，沉滞的流水声，如同无数次梦中的情景，黑暗中的旷野中，独自奔逃，可是这次已经无路可逃。最可怕的是自己的绝望，或者是因为找不到撑下来的理由。
眼前又一次闪过那一幕，同样的黑夜，风雨飘摇，地上一层雨水混着血水，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幕，红纱宫灯忽暗忽明，门槛内，小女孩惊恐的睁大双眼，呆呆看着我手中的剑，有影无形，可血却沿着无形的剑一滴一滴落下来……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我背后盯着我，不禁心中一惊。我摇摇头，对自己说，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要想了。我要活下去，上了岸，就是外婆家，太阳落山时，外婆总是会倚着柴门，微笑着看我回家，梨花落了，一地雪白……
灵河，终年冰雪覆盖的北溟岛，寒风呼啸，我恍惚中又躺在柔软如水的榻上，室内飘着淡淡的药香，像每次受伤时一样坐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在她温柔如水的目光中，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那时，夜色正浓……
我还活着，那么是谁救了我？我回头四处搜寻，船头坐着一位老人，头戴斗笠，手握钓竿，长长的花白胡须飘洒风中，身边停着一只白鸥，悠然地舒展着翅膀，我轻轻走过去，外边的阳光格外耀眼，白鸥张起翅膀飞了起来。
老人家，是你救了我么？我轻声问。
他没有看我，轻嘘一声，别惊了我的鱼儿。
我不再说话，默然撩衣坐下。这才看见，我现在是在一条数丈宽的小河上，微风拂面，波光粼粼，偶尔有几片红色花瓣随水漂过，岸边柳荫直，丝丝如碧，几只小船泊在柳荫下。我习惯性的抬头望天，天空干净如洗，天边几朵云彩随意舒卷，千丝万缕的阳光落在褐色眼眸，那一刻的感觉像回到了童年，许久没有这样的安静的坐着，许久没有记起世界上还有这样宁静的美丽。忽然间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而今天所发生的事，此刻所思所想所感受到的，好像多年前的某一天都曾经发生过，这感觉那么真切，那么熟悉。
可是也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之前有过许多次，忽然觉得当天正在经历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并且清晰的记得每一个细节。现在只是重复着曾经的过往。我一直努力的追想，究竟是在什么时间经历的，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抑或是前生，抑或是梦中。
渔线动了一下，老人轻轻的一甩，一条半尺来长的红鲤落在船头，蹦来跳去。老人笑呵呵，捧起鱼，摘下钩，对着它语重心长的说，鱼啊鱼啊，你真是只见饵不见钩，像某些人一样笨，没有听说过么，人为利死，鸟为食亡，自有自在的在水里多好，何必出来。回去吧。
说完，一松手，把鱼又丢到水里。
我笑问，你既然要放它，何必又钓它。
老人这才转过头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人多少都有一点相似，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三爷爷。他笑着说，乐趣在于钓而不在鱼，人生这么短暂又无趣，自然要找一点不伤天害理的事自娱自乐。
我点头说，极是。那么老人家，是你救了我么？
噢，这个啊，昨天忘记了系船，于是就被风吹远了。半夜醒来无事，便学太公作无饵之钓，不想鱼不上钩，却把你钓上来了。真是对不住，你在水中作什么呢？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装傻充愣，半晌无语，然后笑笑说，呃，我在水里和鱼儿来聊天，不想睡着了。然后就被你钓起来了。
哦，原来如此。那么，现在你是要上岸还是下水？
上岸。
好。
他呵呵一笑，把船儿划到岸边。然后，一言不发等我下船。
我走下去，一躬到地。大恩不言谢，老人家，告辞了。
老人笑而不答。小船顺流而下。
老人站在船头，放声而歌：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
我目送老人，直到船儿的影子消失水天相接之处，想想这几天来的事，恍惚如大梦一场。转过身，河畔的风肆意地吹过，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我怀抱着剑，望着远方，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