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处,天上群星无声无息地闪烁着,禁城里面亦是静悄悄的。城内灯油蜡烛不得补给,早数日前各宫已不许掌灯,一俟夜黑,只有天乾殿的门缝里还透出微弱的灯光来。被打发到门外守侯的小太监蹑了手脚,将耳朵贴到门上,屏息倾听。
一个恭谨的声音响起,模糊听得是刚进去的神骑营指挥张庭在说话。一会又听得皇上道:“既是如此,你下去吩咐人替我安排车辇来。时刻迫急,一切仪仗就叫他们从简罢。”
张庭语气急促,但仍压低了声音,听不大清楚。皇上沉吟一阵,才道:“虽然礼不可废,事急从权,那也罢了。朕和皇子都可骑乘,但朕的嫔妃们却总需备二抬小轿。照你看女子最多能带几个?皇后母仪天下,还有淑妃,德妃两个是定要带出去的,其余的……”顿了一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能带多少就是多少罢。”
半晌不见张庭说话,一阵叩首声后,才听他声音不住颤抖,说道:“皇上,此话本不该臣说,还求皇上赦臣的死罪。明日定然是场恶战,神骑营上下一心,定然要护得皇上的安稳,至于旁的……臣等只能尽力而为。”
皇上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你是安心让朕的后宫子女落在樊青手中,受他折辱了?”
张庭连连磕头道:“臣等不敢。待将皇上平安送至江提督营中,臣听凭皇上惩处。但为江山社稷计,此刻还求皇上体谅臣等的难处。”
只听得皇上叹息道:“你起来罢。朕不是要难为你们。只是孔圣先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若连自己家室尚不能保全,只怕为天下人所耻笑,今后又如何在百姓面前立足?”隐隐传来足音,想是皇上在殿中来回走动。
张庭劝道:“樊青虽然谋逆,不过是为势所迫,未必真有觊觎篡位之心。他若还想替自己留些退路,料必不敢对皇室无礼。”
皇上冷笑道:“他已将我逼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退路?”啪地一声,好似拍在几上。
张庭不敢再劝,皇上仍来回踱步,嚓嚓的脚步声令人烦乱。那小太监脸色苍白,退后几步,招手叫了外面一个最亲近的太监来,匆匆耳语几句,将他打发出去。他自己又走回殿门前,依稀听得皇上正大发脾气道:“小顺子是朕贴身的人,要是不带他在身边,外面有谁来伏侍朕?”小太监一下怔住了脚步,思如泉涌,竟没听清张庭又说些什么。面前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张庭退了出来,两人险些撞在一处。张庭回过身来,狠狠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从鼻子里低低地哼出一声,匆匆去了。
殿内殿外,各人怀了各人的心事,一时天乾殿一派死寂,只远远听见后花园中夜枭的鸣声。隔了好一阵子,皇上大喝道:“小顺子进来!”小太监听皇上召唤自己,心中百味杂陈。略带了些惶恐,正要抬脚前进,却被人撞了一个趔趄。小顺子待开口骂“你这不长眼的奴才”,已看见那人是皇上最宠爱的淑妃娘娘,慌忙捂住嘴巴。淑妃形容匆忙,并未整妆,春山秋水的眉目里也尽是焦灼之色,提起裙裾往殿里奔去。小顺子知趣地止住了脚步,听见殿内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和话语声。
乱兵之中,听得京营那面的号角响起,满身是血的沈算大声下令,数队骑手都各自缩成紧紧的圈子。沈算又大声道:“退!”众人都楞了一楞,沈算道:“时间紧急,跟我来!”众人不再迟疑,紧跟他转身向外面奔去。右军兵士苦战良久,见这些骑手个个不顾性命般地死战,已往东南门推进了十余丈,只得召唤两侧的友军,将到门口的道路紧紧堵住,他们身后的包围却不免松懈了些。沈算忽然转身,大大出乎右军意料之外,迅速冲出一条道路来。
沈算策马急奔,手中长矛挥舞,当者披靡。他挑飞一个右军兵士,才看见面前地上横了一具尸首,竟是自己带来的骑手之一,急拉马缰侧绕过去,矮身探臂,要将那尸首捞上马来。冷不防一支羽箭飞来,眼见要射中他的马腹,沈算只得转折手臂将箭击飞。就只这一会功夫,那马不能停蹄,已奔了过去,后面的骑手不及规避,马蹄纷飞,从那尸首上践踏而过。
沈算直起身来,面前又有大刀递过,只得挥矛抵挡。方将面前两个人刺倒,听见右侧呼喝之声,转头看去,另一个骑手已失了马,陷入右军人群之中。沈算勒马向右一个急转,示意后面的人先往前突破,自己奔驰相救。那骑手奋起余勇,一刀刺入左前的敌手胸口,身子往右微倾,将右前敌人打翻在地,飞步向沈算奔来。眼见要到跟前,沈算左手勒马横矛,伸出右手相接。那骑手狂奔两步,忽然往前仆倒,一头撞在沈算马腹之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沈算身子一晃,右手捞了个空,看见那骑手背后钉了一柄大刀。他口中厉声长啸,直听得两军人众都是一阵冷颤,手中长矛更如疯魔般飞舞而出。
回到营中,已有秦守缺等人快步出迎,个个满是尘土血渍,面上却微笑道:“果然成了。”沈算只点点头,随即收兵点数,带去的三千骑兵竟只剩千余,江平派往相援的步卒,逃得性命回来的更不足两成。此时江平也出来,并不招呼士卒,只向沈算道:“沈都尉,皇上召你入内见驾。”
沈算靠在战马体侧,右手仍紧紧握住缰绳,道:“请江提督禀明皇上,沈算尚未卸甲沐浴,不敢污了圣目,且容稍后拜见。”
江平楞了一楞,见沈算形容疲惫,一张麻脸也已见扭曲,应道:“既然沈都尉久战疲惫,我这就去回禀皇上,请都尉稍做歇息。”沈算点点头,招呼连州骑兵,默默地往自己营帐去了,秦守缺想了一想,跟在他的身后。
皇上坐在新搭建的营帐里,四壁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小顺子端了水提子进来,绞了把热手巾递上去道:“江提督他们都是武将,这些安排上不免疏忽,好在皇上在此不过稍微歇歇脚,一会便启程往行宫去了。”
皇上擦了脸,将毛巾一扔道:“我这刻的心意,你又如何解得。”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外面望去,满目皆是烟尘黄土,不由得又叹气道:“我削樊青的权,恐怕真是急了一些。”
小顺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樊青乃是皇上的臣子,这天下都是皇上自家的,他能有兵权,还不是皇上的恩典?倒是他自己不晓得自重,僭越太过,皇上收回来本就是应该的,又有什么急不急的道理?”
皇上哑然失笑道:“原也是我一时不察,被他窃了这样大的权柄,难以压制,今日才落难如此……”小顺子道:“皇上只不过在宫里呆得气闷,出来走动走动,虽然这里不如宫里舒适,也只图个新鲜。樊青逆天而行,其运数必不长久,皇上不必操心了。”
皇上一阵苦笑,慢慢地道:“□□皇帝遗训中早曾告诫子孙,不能使朝中一人操权太过,现在想起来真真是振聋发聩。从今往后,我再不能有这样的疏忽了。”一壁说,一壁走回来掀衣坐下,手不经意地碰到一个香囊,不禁抖了一抖,低头凝视半晌,将那香囊紧紧握在手中。小顺子见了,神色也黯淡下来,悄悄地退至门外去。
那香囊的味道并不馥郁,微微带着初春青草的气息同着些淡淡的苦涩,然而淡雅悠远,令人闻之忘俗。香囊的面上是素丝中杂金线的刺绣,富贵而不失雅致,精巧而不见造作,皇上缓缓摊开手掌,眼神远远飘散开去,昨夜里淑妃凄绝的面容仿如回到面前。
“臣妾若不能追随皇上,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思?”
“朕又何尝不想带你在身旁。但明日情势凶险,你一双莲足,骑不得马,如何能去冲锋陷阵?你留在这里,朕一定会尽快遣人来接你们的。”
“皇上……”淑妃脸上浮现一个清丽哀婉的笑容,好似七月天池中盛放的白莲,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皇上一去,逆贼必来。臣妾既然不能终生随侍皇上,便只能为皇上守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只盼皇上莫要忘记了臣妾。”
“淑妃,你说什么孩子话,朕怎会……”皇上住了口,震惊地望向淑妃胸口。月白的丝衣上淌出鲜红的血来,鲜血的气息交缠于春草的青涩味道,如白莲片片凋萎,剥落出青苦的莲蓬。从那莲子的心里漾出一缕水波来,一直荡到皇上的心底里,是淑妃最后最清朗的声音:“皇上可以放心了。”
皇上又攥紧了手,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皇后和德妃仍然在宫内,那个新进的娇羞的云才人也还在宫内,这样的一座禁宫,竟然就留任樊青糟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