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山有三宝:一曰道,二曰酒,三曰茶。美酒之名尚在道茶之上,谓之“玄元烧”,据说与“剑南烧”齐名。
师祖好酒,早年行遍天下、阅遍千山,最终选此山为隐居之所、开宗立派,为的就是山上一口美泉和好黄泥。他不仅亲自挖窖池、建糟房、改进蒸炉,更将制曲、酿酒之法著述,传于乡里,使山下村寨皆受益,山民感德而信道。藏宝阁中专有一类目,便是师祖穷其一生所搜集到的各朝各类酒典、酒器,典藏之多,以宋为最。
师祖虽喜杯中物,却不肯因其而丧志,立下规矩:只可小酌,严谨贪杯,以免忘形误事、损伤阳精;春秋不可酿酒,荒年不可酿酒;可以此技糊口,不可以酒而牟利。
眼下不年不节,新酒已然泥封,陈坛未开,下山买酒恐怕不够好,没有功效可怎么办?雍师叔既然说是美酒,那必得是山上甜泉酿造的最好的酒,可他人又不在山上,若央求负责糟房的弟子取窖藏酒,又要登记,未免太大张旗鼓,我爹那儿肯定是瞒不住的,可怎么好?哎——我拍腿:刘师叔那儿不是泡的有药酒么?能够祛瘀活血,治疗跌打损伤,也能喝啊!
于是晚课后借着手伤之便,到他那去蹭药酒。刘师叔果然取出一瓶药酒,教会手法,让我自己擦。我朝药炉一撇嘴,云杉立刻心领神会地凑过去:“七师叔你这又炼的啥?能吃不?”边嚷嚷边去揭炉盖。
师叔马上坐不住了,冲到炉前半蹲、双臂环护道:“别别别!不能掀!温度达不到,白浪费我一炉好药材!你这孩子,猪精变得吗,老想着吃?你师父师娘平时都不教你吃饱怎的,连药都不放过!”
我飞快将酒瓶顺进怀里,道:“咳,师弟,别胡闹。师叔,那我们便告辞了,您早些歇息。”
师叔:“快走快走!”
我便装作手疼,抱着臂草草一礼,师叔一心都扑在他的好药上,根本没注意,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我们快些滚蛋。
我们一溜烟跑回了梅阁。
小师叔等在梅树下,石桌上摆好了三个碗。他不知道我究竟要做什么,只安静地坐等我们回来,甚是乖巧。
见我们一路连笑带喘地入门,他站起来歪着头,一脸不明所以。
我献宝似的掏出酒瓶,喜不自禁道:“拿到了拿到了!快来,满上满上!”
云杉仍在狂笑:“师、师兄,你、你没看到,哈哈,师叔那个表,哈哈哈,表情!”
我也忍俊不禁,笑着倒酒。那酒一倒出来,香气四溢,如有实质,我们立刻静了。片刻,云杉才道:“师兄,这啥啊?”
我喃喃道:“这酒啊……”
“不对吧?”云杉狐疑道:“这和我们年节喝的酒不一样啊,我从来没闻过这种香味,还有股药材的芬芳……”
“废话,咱们是小孩,当然喝小孩子喝的甜酒。这,这才是正宗八百的‘玄元烧’!”
“师父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藏着这种好东西不让我们喝,他们一定私底下偷偷喝了!”云杉口水流淌,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道:“师兄,我能尝点吗?”
“当然可以。有一大瓶呢,咱们都来点。”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厚着脸皮蹭上一碗。
我将三只碗倒满,瓶里还剩下一点儿。三人正襟危坐,举行仪式般郑重地端起酒碗,我忽想起一事,问:“小师叔,这酒你没喝过吧?”
小师叔摇头,看来也有点小兴奋。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豪气干云的敬酒道:“师叔师弟,干!”
“干!”齐饮一大口……
“噗——”三人齐喷。
“…………”我伏在桌上,把脸埋进手臂间,悄悄将口中残余吐到袖子里,心想大人们是对的。只听云杉带着哭腔道:“咳咳……师兄,这啥味道?我咳,我是不是喝错了?!咳咳咳……”
我忙给他抚背顺气,再看小师叔,也是眼泪汪汪一脸苦相,然而脸却没有云杉这么红。我沉吟道:“师叔那里总不会有假的,或许烧酒就是这个味道……其实后味还是挺香的。”
“我、我觉得胃在烧……师叔他是不是往酒里加辣椒了?”
“呃……所谓良药苦口,指不定这样效果才好。师弟,你要是不想喝就算了。小师叔,我们一起坚持把这碗喝完,好不好?”
小师叔白着小脸,挂着两行清泪点头,我陪他一口气喝光了酒。
最初几口的体验确实不大好,毕竟与想象中差得太远;然而喝到后来,味蕾习惯了刺激,反倒觉出一丝绵甜,满口余香,回味悠长。
云杉也勉强跟着再喝了小半碗,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他满面通红道:“我不喝了,我要睡……”话音未落,人已经滑到桌子底下了。
我一惊忙去拽他,谁知甫起身便觉天地倒悬,尚未想明白已然趴倒在地,桌凳、花树、房屋乃至地面都在眼前跃动,状似舞蹈。我困惑:地震了?
我已经找不见云杉的方位,朦胧中但见小师叔歪歪斜斜的地扶着树干走到一旁,半蹲半跪,发出哇哇的声音。我惊喜道:“云杉、云杉,你听!小师叔说话了!”
我站不起来,便四肢着地、用壁虎游龙的姿势欣喜地向前爬去,然而始终有一个石凳挡在我身前,就像有谁摆了个阵法,推也推不开,绕也绕不过去。我便有点急躁,越发较劲。
院门外传来咣咣咣的敲门声,刘师叔的声音道:“司徒穹,开门!我知道你没睡。药酒是你顺走的?你有本事偷酒,你有本事开门呐!”
“师、师叔来了……”我又晕乎乎地掉头向院门处爬,爬了几步觉得累,便仰面躺着,想象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嘿嘿嘿的笑嚷道:“我不开,就不开!我娘没回来!你有本事跳进来,哈哈哈哈……”
门口静得一静,蹭的一道身影越过院墙,稳落庭中。刘师叔见院中情景,抽气道:“怎么回事?云杉?秉溪?”
我反手抓他裤腿道:“云杉中毒了……师叔你快去看看。”
刘师叔蹬开我,先去检查了云杉,哭笑不得道:“中毒个屁!他这是喝醉了!”
“醉……?”我一时不大能理解,只觉今晚月亮有些晃眼,好像要掉下来。
他又去看小师叔,小师叔还在吐,便由先他去。
我道:“师叔你听,小师叔病好了!你的药酒好使!”
“……”师叔骂道:“我看是你有病。”他先一口将云杉剩下的半碗酒灌进嘴里,又拿起酒瓶晃了晃,将剩下的一点也喝光,痛心疾首道:“我泡了大半年的药酒竟被你几个小子糟蹋了,还喷的到处都是,唉……你可知这蒸馏酒度数多高,胡乱饮会出事的。”
我已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罢了罢了,”他无可奈何地丢掉酒瓶:“看在你喝完酒还能动弹的份上,这件事就压下,下不为例。”这厢小师叔已经吐无可吐,摇摇欲坠,刘师叔一手拎起他,一手夹着烂醉如泥的云杉进屋:“你自己爬进来吧。”
我勉力爬上台阶,脑袋一栽,伏在门槛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