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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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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经堂的日子也并非真的难熬,课业虽重,却不要求全精,我玄元讲究因材施教、统一授课,业师只管授课,讲完便走,虽有助教师兄帮忙解惑,但终究还是要凭借自身的悟性与自觉。是以擅武的师父座下出了个农学家、文人堆里冒出个武学奇才半点也不稀奇。譬如二师兄,虽是掌门弟子,却总被以讲经见长的洛师叔的门下大汪师姐痛揍,他常拍着云杉肩膀感叹:“师弟呀,将来就指望你替我报仇了。”云杉就睨他道:“师兄,你当我真傻?”同理,云杉与月笙师妹拌嘴就从来没赢过。

然而小师叔又是个例外,似乎是全才,简直就成了二代弟子的梦魇。

我呢,武艺平平、经义平平、丹道平平、术法平平……总之就是个“平常”之辈,完全辱没了我号中的“峥”字。却独于酒之一道上得天独厚,长了条异常灵敏的舌头。我娘道:“唯此一点似李家人。”我爹道:“生这么个儿子,省心。不必担心同门相残——压根争不过。”

我也乐得逍遥,凡事都有大师兄顶着,少了继承师门的压力,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都想好了,实在不行就跟着雍师叔酿酒、卖酒去,作个高阳酒徒。

这一日我正在与师兄们学翻曲——这可是个体力和技术并重的活计,酒能否酿好,功夫全在曲蘖上。曲砖平时都摞在一起发酵,达到一定温度便需翻动,力求曲霉生长均匀。曲房是一间草房,既要满足密封,又要保证随时通风调整室温,温度过低或过热都不出了好曲。

因翻曲多在夏季,曲房又酷热,大伙都打赤膊、穿短裤,衣着清凉,更有豪迈怕热的师兄脱个精光,赤条条地干活。小叔叔颇不习惯这种“赤诚相见”的活动,洗澡也是一个人,至多让我帮他擦擦背;云杉也不喜酒糟味,且他易过敏,于是两人便先回梅阁去扫除,约定傍晚在斋堂见。

制曲可是我们山上的绝学,师兄们边劳作边传授技巧,正忙得热火朝天,听宋师兄在房外喊我:“云穹师弟,你在里面吗?出来一下。”

我答应了一声。宋师兄补充道:“穿好衣服,有女子。”

“女子!”

“酒坊里怎么会有女人?!”

“快关窗!”

大伙都吓得不轻,迅速伏身,横七竖八趴了一地。宋师兄有慢条斯理地道:“大家莫慌,人在前院,没有进来。”

“我日!宋云彬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众人笑骂。

我以为是娘来找我,赶忙擦身更衣,跑到到前院还未看清人便大声抱怨道:“娘,干嘛突然来这儿,教我们吓得……”

前院一片叮呤咣哴摔东西、跌交的响动,师兄们哧哧忍笑,低头缩肩,装作认真干活的样子。宋云彬师兄不疾不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柳师妹找你——你跑那么快作甚?”

我真想仰天长啸,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道宋师兄你果然不愧“淡定第一”。

“柳叶刀”月笙师妹满面通红,仍故作镇定露出不失礼节的微笑道:“师兄折煞我了。”说着作揖。

我讪讪还礼道:“师妹找我所为何事?洛师叔有何示下?”

柳师妹却低声道:“梅阁有事。林师兄已去请掌门。”

我心里一沉,忙对信步而至的宋师兄道:“师兄,我要请假。”

宋师兄和颜悦色道:“去吧,去吧。别跑太快,注意仪表。”

先在半途遇上我爹,他老人家也不知最近在忙些啥,爷俩儿快有月余没碰面,看到我火急火燎的模样第一反应仍是瞋目绷脸。我立时怂了,乖乖行礼尾随其后,听师妹给我讲述来龙去脉。

原来小师叔数日前到藏宝阁去借阅孤本古卷,却被告知书简被洛师叔借去研读,尚未归还,小师叔于是先记名预约。月笙师妹今日奉命还经,听说了这件事,便自愿替藏宝阁弟子来送书简——其实就是来玩的,正逢二人在扫除,她便一同帮忙。

梅阁虽有三层,我们平素只在一层活动,盖因二层曾是师祖的书斋,虽然大部分藏书都已充公,尚有一些私人字画、器物收藏在旧居,一陈一设仍保持着师祖在世时的旧貌,不敢妄动;三层则作为库房使用,除了洒扫平日亦会落锁,我们至多在房门外凭栏远眺,鲜少进入。自从小师叔入住梅阁,打扫的工作便由我们来承担。

话说三人收拾完一层,开了二层房门打扫卫生,月笙头次入传说中祖师爷的书斋,自然有些兴奋,拿鸡毛掸四处掸灰。因打扫得勤,并不如何肮脏,她游戏似的左掸掸、右掸掸,掸到师祖的佩剑上。这柄佩剑为师祖早年所用,师祖羽化后并未供奉在祠堂里,而是作为遗物珍藏在梅阁中,祠堂里供奉的是另一柄法剑。

此剑圆首、圆茎、一字镗,剑格上有睚眦浮雕,厚背阔刃,是一柄杀伐之剑,与祠堂里刻有“紫气光华、抑邪匡正”铭文的错金七星剑截然不同。立着插于剑架中,摆在房屋中央,被书架、画屏、几案、卧榻、琴床等围绕,从布局上看,反倒像是以剑为主,有违于常规书房“中轴对称”的陈设规格,我们只当主人不羁。此刻剑被师妹触碰到,竟然嗡嗡作响,师妹起先不以为意,岂知铮鸣声愈演愈烈,最后整个剑身都在震颤,似乎随时将脱鞘而出直插云霄。那剑架倒也结实,虽被噼啪噼啪地撞击,却没有一点倒下的意思。月笙师妹吓得扔了鸡毛掸,高举双手道:“我什么也没做!”云杉见状呆愣片刻,朝剑跪下叩首道:“祖师爷显灵了!”小师叔当即下令:“请掌门。找阿穹。”

我奇道:“莫非真是祖师爷显灵?或此剑乃是一柄纯阳之剑,一与女子阴气接触便会作妖,不能自已?”

师妹瞪我道:“哪有这种说法?那岂不是我等坤道所佩之剑都须是阴剑,炼不得阳剑了?再说万事讲究阴阳调和,哪有什么至阳之剑、至阴之剑,定是你又胡诹骗人!”

我道:“欸,你还别说……”

我爹:“咳!”

我:“……”

说话间已到梅阁,小师叔在二楼凭栏等候,想来是怕冲撞祖师爷的英灵,主动退出了书斋。他望见我爹遥遥作揖,我爹一拱手,一跃而上,我们几个噔噔噔地去爬楼梯。

小师叔站在门口指剑道:“鸣了一盏茶的功夫,此时安静了。”我爹凝神感应,并未感应到祖师爷的半点气息,他先以弟子礼拜过,进去检查,那剑好端端地静立着,瞧不出半点异样。我爹纳闷不语,绕着剑转了两圈,躬身检查剑架,发现那剑架底座居然卡在地板里,与地板浇筑在一起,他抬眼扫视四周摆设,蓦然浓眉扬起,对小师叔伸手道:“钥匙。”小师叔将一串钥匙塞给他,他取了也不搭理我们,径自上了三楼。

我们又噔噔噔地跟上三楼,正好见他推开库房门,扫了一眼,又转身凭栏远眺,遥望诸峰,自言自语道:“难怪难怪,原来如此。”

我、云杉、月笙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师叔也学我爹四下望望,猜测道:“阵法?”

“不错,”我爹露出慈爱的赞许的目光:“正是阵法。”

喂,爹,您亲儿子我在这里啊,您看得到我吗?

我爹道:“此剑乃师尊早年征战所用之佩剑,随之出生入死,斩敌无数,饱饮胡血,日久天长已成凶兵。鞑虏已驱,山河初定,师尊封剑退隐,于此创派,设阵法将此剑镇压,更借助山川钟灵之气日夜洗炼,以除其戾气。”又道:“此剑名唤‘梅雨’,只因材质精良,斩人不沾血,鲜血挥洒如红梅落雨。名虽风雅,实则意义南辕北辙。”

“那今日突然间剑鸣,是镇压失败,准备出来作祟了?”我问。

“胡说八道!”爹又瞪我。“无故剑鸣事必有因,恐怕不日便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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