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接下来的几天里军营里皆是一片紧张气象,大敌当前让每个人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晋城也算是占尽地势之利,三面均是一片荒山野林。我做了一张兵图,上面绘制着晋城周边地形和我分配在这山中的各处兵力。”文景天从军帐的卧室里拿出一张卷的紧紧的纸图,摊开在文叆和文聪面前——他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们了,因为徐桑和吴用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敌军的奸细。
文叆伸头看去,只见那图上一片圈圈叉叉,看得她这个军事盲如行于云里雾里。
“在这几条山道上,南面山道比较易于行军,而北面的则野藤丛生,有时还会散布出瘴气。”文聪细细研究着那犹如鬼画符般的图,喃喃自语。
景天点点头道:“所以爹在南面布下主力军队,这边防守上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怕就怕敌军从北面攻上,来个出其不意。”
“不可能,这面地形繁复,即使他们反复探路……”
“如果他们盗得这兵图呢?”文景天打断了文聪,盯着她俩忧心忡忡的道,“这便是我现在所担心的,也是我找你们来商量的原因。奸细一日不除,我军便一日处于危险之中。”
盗?文叆脑海中忽然现出一个词——蒋干盗书。想到北面山道的瘴气,她心里慢慢有了底。
“如果……就让他们盗得呢?”
“妹妹此言……难道是要诱敌深入?”文聪讶道。
文叆看向景天,他只是挑了下眉,若有所思的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故意让奸细盗走兵图,一方面便可以借此找出奸细,另一方面让敌军看清我军在南面的重点部署,让其主力部队根据兵图上的地形指示深入北面山道。”
“那又如何呢?我军如果将重兵放在北面守株待兔也未尝不可,但那样南面就漏了空门出来,如果敌军又派一支精兵从南面攻入如何是好?要知道敌方可是有我十倍的军力啊!”文聪并不同意。
“这倒不用担心。”文叆终于抬起头,眉眼之间神采奕奕,“重兵还是要放在北面以防万一,南面只要给我一百人就好,且一定能让敌军大败!”
景天听后沉吟不语,思索了很长时间后才深深地看向她:“此计虽然诱人,但是风险太大。你确定只要一百人?若是北面没有守住,让敌军成功攻入,这座城便等同沦陷!”
他顿了顿,然后异常沉重地一字一句说道:“不是为父不相信你,实在是此计关系太大——我现在任命你为百夫长驻守北面山道。但是小叆……你敢立下军令状吗?”
“父亲不可!”文聪闻言大惊,“妹妹无论如何不算军人,怎能当百夫长,又立下如此死状?父亲三思啊!”
“文聪不必多言,为父主意已定。”文景天闭着眼摆摆手,语气里也透出一丝疲惫,“军家大事最不能儿戏,为父身为将军便更不能偏袒家人——此役就让我们彻底相信小叆一次吧!”
“父亲,不,文将军,那就让我代小叆立状吧……”文聪急得额上冒出细细汗珠,没想到爹会如此铁心。
“不用了哥哥!”文叆坚定的看向景天,眼里漏出的一丝畏惧没有掩盖住她的决心,“女儿甘愿立下军令状,一定不负将军所望,守住北面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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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四面有刀剑,八方是铁军。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她!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挥舞的大刀让她无处躲避,围攻的面孔均是狰狞如地狱烈鬼。残破的四肢如撕碎的纸片在黝黑的丛林间散落,腥浓的鲜血如泼水节挥出的水花在空中四溅。兵器铮鸣,哀嚎遍野。这是一个万人的屠宰场,没有敌友,只有厮杀。
头发松松的散在颤抖的肩上,她瞪着双眼,尖叫着,没头没脑的狂奔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的涌来,压得人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看不清道路,只知道自己要跑出这个屠宰场,但是无论她跑了多远,耳畔还是一片杀戮的尖声欢唱。她忽然生出一种绝望,好像无论怎么挣扎,自己总会沉陷在这个杀戮的地狱,于是她呆滞的停下脚步,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颤抖着抬起头,朦胧中竟看见前方远远的走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是抹比夜色更加深沉的黑色,但他的光华却更显得超凡脱俗。
他浑身散发着光芒,缓缓朝她伸出一只手,像是从上天而来的救赎……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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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噩梦啊……”文叆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个军令状真是吓人啊……”
伊音在一旁翻了个身,嘟囔的一句又沉沉睡去了。小叆却是因刚立了个死状,心情沉重不堪,睡意全无,便悄悄披了外衫掀了帐门出去。
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黑漆漆的天上只有一颗孤独的启明星。四周只有几个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的从面前走过——一切都是那么寂静。
梦里慢慢走近的那个人,她竟是看清了他的脸庞的。
那傲世的气魄,那戏谑的眼神,那邪邪的笑容,不是肖雨又是谁呢?
她不愿去想,为什么在噩梦中出现的救星不是相处了十来年的清绝,不是亦师亦友的刹,而是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肖雨。
她更不愿去想,为什么从分别到现在的这十几天里总是会隔几天就梦到肖雨。
已经是刻意不去想了,但是以前的场景却总是常常从脑海中闪过。
他与紫刀魔斗法时潇洒的身形、他坐在小竹屋顶时拽拽的笑脸、他在溪谷练功时奇妙的手法、他抱着自己攀上悬崖时温柔的神情……不不不,不能再想了!她使劲摇摇头,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这颗心啊,千万不能让它遗失在这个异时空!
正胡思乱想间,眼睛余光忽然瞟到似乎有一个身影从自己的帐篷后闪过,她一个转身却见身后空无一物。
难道我都出现幻觉了?这军令状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立的啊……又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文叆转身进了帐篷。
而百米之外,一个黑衣人倚着柏树,一直追随着小叆身影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邪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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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他们有什么行动没有?”文叆中午看到从练兵场回来的文聪,便走上前悄悄问道。
“还没,不过爹已经放出风说兵图在他的军帐里了。”文聪绷着脸,显然还在气愤她前一日立下军令状的事,“你也真是太过莽撞……”
“安啦哥,爹这样安排也有他的一番苦心。你想我一介女流,没有任何临战经验却一下便当了百夫长,手下之人定是难服;但若是长官是个立了生死状的人,这情况便不同了。他们若是可以对我忠心不二,取胜的几率不就能大很多么。”文叆笑着安慰道,“这也可以让我化畏惧为动力嘛!”
文聪虽还是摆着一张扑克脸,但似是稍稍放了心:“我今早亲自在练兵场暗地给你挑了一百个人,全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精兵——你若有什么要求现在就可以提了。”
“这么快?谢谢哥哥!小叆就知道你最疼我了!”文叆笑着,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和感动,“我这儿倒是真有几样东西要急用,样图昨晚已经画好了,哥哥你就帮我找几个工匠尽快把东西做出来吧。”
两人正说着,只听一声号角声,却是午膳时间到了。
午膳照例是几个人在一起吃。文叆因为这天斗志昂扬,所以不由得多吃了一碗,还喝了一杯小酒,招来徐桑一阵大笑。
“最近敌军蠢蠢欲动,虽暂时没有发动进攻,但是大家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饭桌撤了后,文景天立马让人换上了办公用的桌子,“小叆,卓姑娘,我们现在要商讨军务,你二人先回营帐去歇着吧。”
文叆乖顺地应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经过椅子的时候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旁边的吴用及时扶了一把才又站稳。文聪见了皱了皱眉,但什么没说,只是待文叆二人走了后关上了帐门。
回到两人的帐篷,伊音露出满脸鄙夷的神色:“瞧你进了军营,就又喝酒又胡闹,连个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了。”
文叆倒是偏头看向她,眼放贼光:“是是,我不像,就你像个女儿家。来,给大爷捏捏小鼻子!”说着就真的一只狼爪伸向伊音小脸,正要捏时,伊音突然“咦”的一声:“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是你手上擦了什么东西么?”
文叆莫名其妙:“没什么啊——哦,你放心,我要有什么护肤养颜品之类的肯定不会少了你的份!”
“谁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伊音板起脸,随后拿起她的手前前后后看了看,发现她手掌和食指间沾上了一点细细的粉状物,又仔细闻了闻。
文叆见此也严肃起来。
伊音身份特殊,从小便受各种高压式教育,对江湖上的许多东西都有不浅的涉猎。她看伊音如此认真,不禁害怕起来:“这不会是毒药或是什么断筋蚀骨粉吧?”
以前看鹿鼎记的时候她就对这东西十分敏感,有一段时间特憧憬自己也弄到一瓶,但后来转念一想别没蚀到别人反而一不小心撒了把自己给化了,这才打消了念头。
“什么断筋蚀骨粉,哪有这种东西,就喜欢瞎扯。”伊音皱了皱眉头,“从外表看来很像是易容用的膏粉,但想想又不可能啊,你手上怎会沾上这样的东西?真是奇怪。”
文叆因为喝了杯小酒有点晕头懒得去想,便径自洗了手去里屋了,只留下暗自思索的伊音。
晚上吃饭时,伊音如往常般沉默不语,但坐在她旁边的小叆却知道她正在暗暗观察对面的某个人。
坐在她们对面有三人。
文聪坐于文景天之侧,旁边是徐桑和吴用。徐桑毫不掩饰自己粗犷本质,大口吃饭,大碗喝酒;而相比之下吴用则显得有教养的多,他坐的端端正正,吃得不多而且细嚼慢咽。想想没有什么不对,徐桑本就是军人出身,素来老实豪放;而吴用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自然举手投足间脱不了那丝官气。
“吴参谋吃的如此之少,是否是嫌弃军营的伙食?也是,如此粗茶淡饭怎入得了大人的法眼,不过若是真的嫌弃却也毫无办法。”文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一阵惊讶,连粗线条的徐桑也停了筷子。
文聪向来稳重,怎么突然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种直白冒犯的话?
啪!
文景天一甩手便将面前的酒杯摔在文聪座前,满脸怒色:“混帐东西!”
文叆也不敢劝,心知爹一方面是真的怒了,一方面是怕徐桑吴用二人起疑。
“大家齐心协力尚来不及,你这逆子居然还说出这种话!还不快向吴参谋道歉!”
文聪似有满腔火气,但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慢慢倒了一杯酒以敬吴用当作赔罪。
吴用忙接过酒杯,又软言道:“将军切莫生气!大敌当前自要团结一心,吴某虽是文官却一直对将军等充满敬意!身在在军营无时无刻不被士兵的志气所感染,于是用饭时仍是苦思防守之法。可能正是因为刚才吴某思索入了神,眼光涣散,导致文副将误以为吴某屡次看向对面,唐突了两位姑娘。副将护妹心切,用词便不免粗糙了些——说起来这实在还是在下有过在先,请将军莫要再怪罪副将!”说完一口气喝了酒。
文景天听了似乎消了一点气,徐桑也大笑着说“误会,误会”,气氛这才缓和了下来。
文叆也笑着,一面心里暗道此人不简单,一番话说的有情有理化解了矛盾。虽然这理由肯定是现场瞎掰的,但是能掰到这么好真是难得啊。
大家便像没发生过此事一样继续用餐,伊音此时却突然吃的飞快,吃完便拉着文叆找了个借口急急出了帐篷。
“什么事这么急啊?连顿饭都吃不好……”文叆抱怨着,看伊音神经兮兮的拉她进了两人的营帐,激动地在帐内走来走去,脸上挂满了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知道什么了快说……”
“我找到那个人了!”
真的?小叆不可置信的长大了嘴,急忙握住她的手问个清楚。
伊音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下激动的心情,然后解释道:“今天我看到你手上的粉末时就很奇怪,便细细回想和你接触过的人——记得中午你差点摔了一跤么?”
文叆点点头,心里模模糊糊好像知道了什么。
“幸好有吴用扶住了你,就是那时你沾上了一点他手上的粉末!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吴用要在手上涂上易容膏粉,结果今晚听见他说自己是个文官便恍然大悟。”
文叆回想起吴用的手,的确是皮肤很好,而且没有什么皱纹。若说是涂了易容粉倒也说得过去,就像现代的隐形粉底液一样。
“一个文官,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将自己的手包装起来?吴用看起来不像是有这种怪癖的人,那么难道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伊音倒是循循善诱,而小叆则渐渐跟上她的思路:“也许他的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完美——一个刀疤,一个老茧……”
伊音立刻接上:“但是天天舞文弄墨的文官为何会有如此粗糙甚至像是个常常练武的人的手呢?”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异口同声:“因为这个‘吴用’是个假的!”
文叆倒吸了一口气,天天在一起相处的参谋竟然只是个冒牌货:“这样就一切都讲得通。那真吴用恐怕早被杀了,换上这个冒牌的深入领导阶层。太可怕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告诉爹和哥哥去。”
伊音却赶紧拉住她,说今晚文聪的举动可能已经让“吴用”起疑了,如果轻举妄动可能就会打草惊蛇。
文叆沉静下来想想也是,便按捺住了自己。
翌日文聪神色慌张跑来她俩营帐,说是兵图已然被盗,但是那奸细手法极其高明,爹竟然没有看出是何人所为。文叆听了心中却豪气大生——动拳头的时刻到了!
她将昨晚的发现原原本本告诉文聪,在他又惊又喜的神色中大笑道:“那假吴用果然起疑,连夜盗了兵图,不过现在还没到抓他的时候。对了哥哥,上次我要的东西做好了没有?”
文聪赶紧连连点头,告诉她地点,自己则马不停蹄向文景天报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