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历二十三年,云龙皇朝与琪国展开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边疆战役。两朝各自投入大量兵力,于晋城保卫一役中,云龙国七万大军全军覆没于城北坡,无一生还。据周边生还村民回忆事后惨况,坡上血流成河,鬼雾萦绕,残尸遍野如地狱变相,竟似非人力所能为。又之后晋北坡每逢阴雨天气便有杀戮惨呼之声徘徊,是以民间一传云龙出兵凶残不仁鬼神伐之,一传琪兵逆天而行禁忌巫术。众说纷纭,无有定据,此役遂成不解之谜。
天气从来没有这么坏过,黑云压城,滚滚而来。一声惊雷,从远处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而纱帐内,一张泪颜发出一声尖叫。
“文叆,文叆!快醒醒!”
这已经不知是夜里的第几次了。文叆闭目躺在床上,不住颤抖,浑身虚汗,必是又做恶梦了。
那样血腥的场景,叫她经过这一切又如何能镇定自若。肖雨无奈之中,只有陪在她身边,将她从噩梦中摇醒。
“救命!”文叆终于睁开了双眼,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看到坐在床边的肖雨,一下子便扑到他身上,什么教养礼数统统被踢到了一边。
“肖雨我好怕!都是我害的,我害了七万人!”她抽噎着,红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又如弹子般一粒一粒跳到房间里来,她的心也像这样剧烈的跳着。
“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恐怖的死状。肖雨,我是不是罪大恶极永不可赦?他们都瞪着双眼,一群一群扑过来,要向我索命!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一道闪电如金鳞一般游了出来,照的人眼睛睁也睁不开,引得小叆又是一阵颤抖,她现在已是草木皆兵了。
肖雨将下巴搭在她的青丝上,一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哄道:“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只是梦。”
小叆还不放心,泪眼蒙蒙地抬起头,像孩子般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不让他们来杀我么?”
肖雨看向她红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人也好,鬼也好,谁都不能伤害你——永远不能。”
文叆下意识的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最稳固的保证——终于松开了紧抓着肖雨衣衫的手,复又缓缓躺下。
肖雨伸出修长的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又给她拢紧了被子,接着坐到床旁边的凳子上,就着闪烁的烛光看着她凄凄惨惨的小脸,眼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情。
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软语哄一个女孩子入睡——恐怕所有人都无法相信。
身在飘萦堂,看遍人情冷暖,从小便知儿女情长乃是江湖第一大忌,特别是对像他这样生活在刀尖上的人,而他也一直做到了这点——从不会被感情左右,必要时杀人不眨眼,冷血如阎王,在江湖上人人闻而丧胆。
但是为何会想要去保护她呢?
她没有美艳的脸庞,只能算清秀有灵气;她也没有温柔的性情,沾不上贤妻良母的边;她更没有绝世武功或是旷世奇才,只是能在人前做做样子。这样的“三无”少女,他相信自己不会爱。
但是她很特别。被□□起来时的不以为然,处于精铁车中的絮絮叨叨,掉落山崖时的冷静自若都彰显着她的年轻神气。
她对权势嗤之以鼻,却又在看到金银时两眼放光;她贪图安逸享乐,却又道“凡尘俗世不过过眼云烟”;她大口吃肉,却又对小鸟小鹿露出温柔关怀的眼神。她好像对一切事物一切变化都会安然自若,比如你慌慌张张跑去大喊道“完了完了天要塌下来了”,而她则会大笑着拍拍你的肩膀说“就这样啊没事哥们先找个洞躲躲吧”。
不可否认,在谷中的时光,他由衷地感到轻松而快乐。
当她细心地为已然清醒的自己擦拭伤口时,他的确不想睁开眼睛。浸在溪水里凉凉的小手轻轻触到他的皮肤,带走了伤口的灼热,平静了他的愤怒和焦躁。
当她坐在昏暗的火堆旁专心为自己缝补衣物时,他眼里的确只有那抹纤丽的身形。那一针一线好像不是缝在长衫上而是游走在他的心上,将他缺了什么的心补上平等的关怀。
当她直直的盯着他别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泛金眼眸生气时,他甚至感觉连那挑衅的词句都是一种天籁。长辈是严肃冷漠的,下属是畏惧慎言的——从没有人像她这样肆无忌惮的跟他说话,又是讥讽又是嗤笑,但他却好像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幸福。
他百般讥讽逗,只是想看看她气急败坏上蹿下跳的可爱样子;他花了一个上午搭好竹屋,只是想瞅瞅她张着小嘴不可置信的惊喜神情。
只有在和她在一起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拥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世人眼中的半妖、飘萦堂的杀人机器。
所以他得出结论:想要保护她,不是因为爱,而是想要保护那份浑然天成的自然与纯真,保护这世上仅存的对自己的依靠和信任,保护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份存在感和温暖。
肖雨,霄,宫逸霄。
不告诉她真名是不想她和这个名字有所联系。宫逸霄,人族和龙族之子,飘萦堂堂主的侄子——是个禁忌的话题。他从小就是个不祥的存在,人们害怕他泛着金色的黑眸,害怕他身上流淌着的半神之血,害怕他显露出来的武学奇才。他们把他父母的死于非命归结于人龙两族的不可相恋,继而给他扣上莫须有的身带诅咒的帽子——害怕而又唾弃,这就是道貌岸然的世人。世人负我,我负世人。所以他冷酷,他手上沾满鲜血,从不留情。
但是他现在却有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这很不好。
紫刀魔来杀他时,他破例地“多管闲事”救了她。晋北坡一役,他本只需要在暗处冷眼旁观,但当见到惊慌失措的她被受惊的马儿拖带到那屠杀场时,他的身形竟先于思绪而动向她飞去。当看到她浑身血污倚在树旁无助地颤抖时,他竟于暴怒之下一击杀千人。当她躲在自己怀里恐惧哭泣时,他竟前所未有的感到心脏的抽疼。当她泪眼蒙蒙寻求安慰时,他竟轻易许下保护她的诺言。
他像这样几次三番地失去控制,这太不好了。
能这样影响他、威胁到他安全的人,还能留她在这世上么?
宫逸霄的牙关动了动。他站了起来,缓缓向纱帐走去,右手半握,手心已出现一团凌厉的紫光。
小叆难得安心的睡着了。
“有我在,人也好,鬼也好,谁都不能伤害你——永远不能。”
这可是他说过的。
他一直陪着自己呢,那些亡魂也不敢来了吧?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映出她明亮的睡颜,略显苍白的脸上犹留着泪痕。嘴角几不可见地撅着,好像在梦里又受了什么人的欺负。
宫逸霄停在她面前,紫光在手心距离旋转着。
他记得这个姿势。在谷中的时候,她生了他的闷气便会跑到溪边,撅着小嘴朝水里打水漂,之后又豪气万丈地唱起“起来,起来”这些奇奇怪怪的歌谣。是的,她的一切动作都一个不落的记在他心上,在飘萦堂无聊的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靠这些记忆打发自己。
怎么舍得杀了她?不是才说过要保护她么?
手中的紫光倏的散去,只落了一地的淡淡光芒。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在她成为自己的威胁之前,就这样守护着那个诺言吧。
如果某天她真的成了一个障碍,那时再由自己亲手将她除去。
他对自己保证,那时一定下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