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幽幽!”
巫无陵连唤数声,楚幽幽才回神,虚弱的笑着,看着巫无陵。
他瘦了,经过那一场灾难,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伤得严重,半个月后还不能起床。此刻的楚幽幽只是披着衣服,长发披散着铺满床。他更加苍白了,那是一分失神的苍白,而且,从那之后,楚幽幽的目光空茫而惶恐,基本上就没有说过话。
“幽幽,看着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巫无陵很耐心的,很温柔的说,几乎是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话语,而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一连串的沉默。
“……”
楚幽幽再度沉默,低头,闭眼。表示他不想说话,不想看他,甚至不想面对任何人。他想要躲开一切,逃避一切,甚至时间。
“幽幽!”
这昔日从容风雅的艳丽妖鬼今日脆弱的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折断。可是,他的艳丽是揉到了骨子里去的,即使已经病弱到如此,他还是有别样的风情,吸引着巫无陵。
“你不想让我看你吗?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楚幽幽没有动作,仿佛已经睡去。但是颤动的眼睫泄漏了他的内心。
他在害怕,尽管自己很强大,强大到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力量,他还是在怕。
愈强大的人愈害怕伤害,楚幽幽在怕,怕得全身发抖。
他怕,怕他的过去,怕那些彻夜的噩梦,怕那些地狱般的过往。
他并不坚强,也无意坚强。
巫无陵也在发抖。
“你的过往,我还没有机会参与,就已经过去了吗?”
巫无陵抚上他的脸。“我连拯救你的机会都没有吗?”
楚幽幽颤动一下,几乎闪电般的躲开,他拒绝任何人的碰触。
“幽幽,你怕我?我是无陵啊!”
楚幽幽看着那对悲伤的银眸,颤抖得厉害,他低头,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他轻柔但是坚决的挣脱巫无陵的手臂,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躲到床角,蜷缩着,像一只可怜的惊恐不已的小兽。
“幽幽,你怕我?”
巫无陵难以置信的说出自己的推测,这不是真的吧!
楚幽幽艰涩的摇头,他不是怕巫无陵,他是怕任何人,他怕回忆起那悲惨的过往。
“真的……这么痛苦吗?”巫无陵垂下眼睑,站在楚幽幽面前,缓慢的,解开自己的衣衫。然后他凑近,抬起楚幽幽娇柔的下巴,强迫他去注视眼前的这具躯体。
肌肤白皙如雪,似乎有润滑如玉的触感。可是那白雪样的肌肤上,不可忽视又难以注视的是横贯胸前的巨大伤口,还有那些细碎的,殷红的伤痕,以及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但是异常清晰的烧伤,似乎是烈火的烧伤。
楚幽幽看着那些伤痕,惊讶的一动不动,巫无陵,这个强悍纤细而又洞察人心的绝世枭雄,在运筹帷幄掌握天下的外表下,在那间于中性的美丽外表下,谁又能够想到,他的身体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久远的伤痕!
“幽幽,我只想让你知道。不只是你,我也曾有悲惨的过往。”巫无陵修长的手指穿过楚幽幽乌黑的发,后者只是颤抖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躲开,继续以迷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虽然没有像你一样,遭受男人的侵犯。可是,你能想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为了一点点食物,为了艰难的活下去,在街头乞讨。被那些恶劣的市井小民欺侮,被人唾弃,为了生活为了复仇,连馊了的食物都必须吞下去,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幽幽,你还可以反抗,可以逃走,可以复仇,可是我呢?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必须坚持下去,我连恨的对象都没有!若是必须恨,我恨我自己!”
楚幽幽一动不动的听着,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久远但是鲜明的伤痕,完美的眼中凝聚着泪光。
巫无陵全身一震,□□一声,有多久没有被人碰触到伤口了?但是为什么,楚幽幽的指尖是这么的温暖。
“因为我的银眸,连我的族人都排斥我,厌恶我,所以我被族人排斥,甚至他们把我父母的死都归咎在我的银眸上,甚至在一个几岁的孩子面前大肆谈论,那种厌恶,对一个从小没有父母疼爱,比普通孩子更加渴望别人去爱的我而言,是多么的恶劣!我受的伤害,你明白吗?”
楚幽幽抬头看着他,看着这个令江湖变色的男子,突然觉悟,这个看似坚强的男子,其实背后比谁都脆弱。许久,他才艰难的开口,嗓音沙哑。
“比起对……□□的伤害,也许精神的伤害更加深重……”
巫无陵似乎很满意他开口说话。他挑挑眉,轻轻呵出一口叹息。“后来我就被关在小小的房间内,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一切一切生命的气息。后来我逃出来,就只能乞讨,乞讨,偷学功夫,被人殴打,因为一双异类的银眸而被唾弃。”
他的嗓音柔柔软软,干净清澈,可是话语的内容却震撼人心。
“我曾经被称为魔子,而被绑在木桩上要处以火刑,”他看着自己身上的烧伤,微笑,“可惜看来我很命大,运气也不错。慕容籽灵不是说过吗?坏人的运气似乎一向不错,她不是要当好人吗?所以她死了,而我依旧活着。幽幽,你和我一样,一样是众人唾骂的坏人,所以你能够好好活着,而且,你和我比别人有更多的权力好好活着,向这个世界索取我们曾经被伤害的赔偿。”
“……”
“那么你就好起来吧!”
楚幽幽看着巫无陵的笑脸,然后很努力的微笑,笑容清澈。
帝都,靖氲王府门庭若市。谁都知道靖氲王现在极为受宠,也知道靖氲王的铁腕已经掌握了大半个朝廷了。
“对不起,我家王爷身体不适,今天谢绝见客。”王府门口,笑容得体的侍女回答访客的请求,顺带补充,“如果有什么事情商量的话,请和公子月华商量吧!”
就是这一句话,连公子月华的身价都水涨船高。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呢?”后院的亭子内,公子月华抿一口药茶,看着站在雪地里的那个轻裘缓带的雍容公子。
“权力是一个华丽诱人的陷阱。”焱墨抬头看着绽放的雪梅,轻轻哈出一口气,握着手里的小小暖炉,他回头,“你可以说是我诱惑你进了这个陷阱。”
“那么真是感谢你啊!好甜蜜的陷阱。”公子月华微笑。
焱墨也微笑,笑容和善。“权力对我而言只是很好用的工具。和……限制自由的……牢笼。”
“真心话吗?”公子月华再度微笑,一身药香氤氲。“我还以为你没有真心话了呢!”
“的确是没有。”焱墨回答,居然笑得很心安理得。“我都没有心了,哪里来得真心话?”
“是因为那个叫做慕容籽灵的女孩子死了?”公子月华微微蹙眉。
“明知道就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说到慕容籽灵,我想我必须告诉你。记得我十二岁的中秋,那时你也就九岁吧?”看到靖氲王不解的点头,公子月华才继续说下去,“我记得你似乎是不在帝都,大概也就不知道了。那年,高原王和世子还有公主一起来帝都朝贺。那公主似乎和慕容籽灵有着相似的猫一般的眼睛。可是那位公主文静腼腆,和你的慕容籽灵似乎是南辕北辙。”
“嗯?”焱墨这次似乎很认真的听了。“你确定?”
公子月华笑了。“那对特别的猫眼我想我不会认错。”
“那么,”焱墨走进凉亭,握紧手炉,“籽灵身边的侍卫,都着黑衣,袖子上绣着至尊二字,难道……”
“那么你要有下一步吗?”
“我为什么要有下一步动作?”
公子月华释然的微笑,“我不以为你会错过这样的消息。你比任何人都重视她。而且你是一个霸主,不会等待的,你必定选择掌握。”
焱墨安静地看向公子月华的眸子。公子月华不由得一颤,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一直升到头顶,让他起了一片寒栗。因为他在靖氲王那年轻而且安静的眸子中,看到的是一片虚无,一片宁静,一片死般的孤寂。
“我要去莫名寺。”焱墨似乎没有看见公子月华苍白的脸色,把自己埋在铺在椅子上的白狐皮毛的轻柔绒毛中,如同自言自语,他仿佛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因为,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以有资格聆听高傲但是孤寂的靖氲王的心情。
“去嘲笑那个已经没有办法翻身的小端吗?”公子月华问,似乎有些不解。以他的铁腕,没有理由留下这么一废人,尽管他们是兄弟。
“你以为我真是可怜小端才留下他的命吗?”已经站起来的焱墨回头轻蔑的笑笑,“我只不过是为了他的侧妃。”
公子月华皱眉,在记忆中搜索,可是想不出哪里有这么一个侧妃。
“她叫飞歌,籽灵把她许给小端,我总不能杀了他的丈夫吧!”焱墨扬起头,风穿过他的白衣,撩起他的长发,眼底有思念的情愫。
莫名寺,一片衰退景象,但是一切干净而且井井有条,对于一个贬谪的王爷,这里已经是很好的归所了。
一身素衣的年轻女子从灰白的小屋中走出,穿过积雪的过道,从容的走入客厅。她一袭素颜,不施粉黛,连珠花都很素淡。可是即使是一袭素衣,她还是有着令人惊艳的华丽。
缓步走入客厅,看见低眉品茶的从容贵公子,飞歌微微一笑,盈盈行礼。
焱墨依旧是一袭白衣,他总是能把白衣穿得很自然,很从容,头上的玉冠闪着温润的光泽。他脱下的白貂披风随意的放在椅子上。看见飞歌,靖氲王笑笑。示意她坐下。
“你还好吗?”焱墨开口,笑容温婉。可是飞歌分明看见他眼中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颓废。
“还好。”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王爷,不必了。我只想守着小端王爷,尽管他已经不是王爷了。我爱他,就如同你爱籽灵一样。”
焱墨安静的看着她,纯净清澈的眸子如春水一般温暖,然后低头,抿了一口茶,让温热的茶流连于舌尖,品味那苦涩与清香。
“王爷,籽灵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飞歌发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软禁小端吗?”焱墨放下茶盏,似乎没有听到飞歌的问话一般。
飞歌坐下,抹抹鬓边的长发。“自然是你们朝廷内的事,我不懂也不想问,我只是知道,小端很疼我。”
“因为,小端,联合巫无陵,我才会被金鸾王重创,几乎死亡。”
“啊?!”飞歌惊得抬起头,丹凤眼瞪得大大。
“是的。然后我被籽灵所救。就是因为如此,籽灵才卷入了江湖纷争。”
“然后籽灵才会一身疲惫,快马三天三夜的奔回洛阳,以至于累得昏迷吐血。”飞歌嘴唇哆嗦着说,眼底有恐惧的光芒。
“籽灵……已经死了。十月十五,死于西湖,死于巫无陵之手。”焱墨淡淡的说,眼睛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着绝望的光芒。
飞歌腾的站起来,甚至带翻了椅子,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胸口喘息得可怕,几乎令一身素衣也飘动起来。她一副世界末日的绝望。
“籽灵……”
飞歌摸着自己的脸,手上是一片凉凉的触感,她已经泪流满面,可是居然不自觉,身体因为这个消息惊讶得麻木。
“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你我都一样,只不过,籽灵是个无情人,绝情的死在你我前面,多么无情啊!”焱墨把玩着小巧的茶盏,低着头,没人能够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是即使是瞎子,都能感受到他周身泯灭一切的悲哀,这悲哀,如大海般强烈,几乎令人窒息。
飞歌终于哭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许久许久她才说,“叫我如何向仙子交待啊!”
“仙子?”靖氲王迷惑的重复。
飞歌哭得全身脱力,跌坐在冰凉的地上,泪眼迷离。她拭去眼下的泪水,似乎是很艰难的一字一句缓缓的说,“仙子救了我们这些在烟尘中打滚的女子啊……可是……为什么籽灵却……”
“开妓院救人吗?”靖氲王支颌,思索。可真是有趣的救人方式。
“对于我们而言,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自由的选择生存的方式,是再好不过的。那时我还很小,可是仙子,是胭茗楼女子的神,籽灵使她郑重交给我们的女儿,籽灵对我们这么好……这么好……可是……可是现在,要我如何面对仙子啊……而且,害死籽灵的,小端也有份!”
这时,飞歌再也无法忍住哭泣,跌跌撞撞的跑出去。走廊上的花瓶被撞碎,一地碎片。
焱墨看着滴落到冰凉地板的泪水,久久的,没有动。他无意识的转动手上的墨玉扳指,似乎想从飞歌断断续续没有条理的话语中窥见什么。
他淡淡的笑,笑得几乎没有痕迹,只是笑的影子。站起来,从容的披上白貂披风,抱着手炉,在走出客厅的那一瞬间,几不可闻的低喃:
“籽灵,你给我留下了多少谜团呢?”